——可以形容為“乖乖地”一屁股陷進椅墊裡,感慨萬千地說:“你——唉!不能再讓我們操心了。
”
家母聽見這話,連一秒鐘都不肯停,立刻接着道:“你跟他說這話就好比放屁一樣,老大不小了還是孤魂野鬼一個——人家小五等去等來等來等去要等到哪一年、哪一月?不讓人操心?見鬼了他!”
碰上這種責備,我的慣常反應是抱着“疊書本沖回房間,并視情況嚴重與否而決定要不要反鎖房門,或者索性逃出家去,随便找個什麼清靜的所在讀它幾個小時。
然而這一天,沒等我作出任何反應,家父卻豁地回了頭,以我從來不曾見識過的兇狠态度對家母說:“你給我閉上你的碎嘴!”
家母活了七十多年,照說是從未接應過這個陣仗才對。
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越瞪越圓,圓到差不多接近彭師父常在手裡把玩的三顆銀丸子那樣。
我猜她并非氣忿,主要還是驚訝——漫說她無法相信有朝一日家父竟然會如此講話,且對象居然是她。
連我都吃了一驚——家母就那樣瞪眼看着他,過了大約有十秒鐘,才像是回過心神,手上的笤帚和簸箕齊齊撒脫落地,人已經朝屋後的小院子裡走去。
家父當時心裡如何作想?我是不得而知的,可是他在下一瞬間似乎就忘了他和家母之間突然發生過一次史上空前的嚴重龃龉,但見他伸出右手食指,隔空朝我點了點,道:“我告訴你:不管這些書是高陽還是矮陽的,也不管它是遺物還是國寶;總之你是不許再讀了!全放下。
我也敞着跟你說:我會把它燒得一乾二淨的。
”說着,手一翻,掌心朝上,意思再明白不過:交出來。
我當然不肯,卻假意點點頭,擡腳勾起地三一個書袋,一氣兒把所有的書裝進去——還順手将高陽自己寫的一大疊文稿塞在最底下——一面問說:“是你燒呢還是我燒?是連着包兒燒呢?還是不連着包兒燒?”
家父也許是沒料到我會答應得如此爽快,反而遲疑了,他“嗯哼”了半天,才道:“都行,總之是燒了。
”
“我總得知道為什麼罷?”我偷眼觑了觑自己和房門之間的距離,分心想着:該先移退到長茶幾的另一側,才好一步跳過去,開鎖出門。
“可以告訴你的。
”家父低聲應了一句,——這是十二萬分令我意外的答複,一時之間,我竟然忘了要逃走的那個打算。
但是,他祇停了一秒鐘,又接着說:“可你得先告訴我,你是怎麼惹上這檔子人物和差事的?”家父猛擡頭,扶了扶眼鏡——這是表示他認眞起來的一個下意識的動作——随即冒出一句像是隐忍許久,終于按捺不住的話:“你招惹上警備總部的那幾個牛鬼蛇神的事不要以為我不知道!”
我的确想了好半天,才模模糊糊有了一丁點印象!——他說的會是十年前闖到我宿舍裡去翻箱倒櫃,後來又被孫小六給打了個七葷八素的四個豬八戒嗎?
“沒錯兒!”家父歎了一口氣,道:“人家教你夥着不知道什麼來曆的一個流氓給打了一頓——傷了兩個、殘了一個;你以為事情過去了就算了?你以為這是村子裡小太保鬧意氣,打破頭拉個手就過去了?你以為滿世界都是像你似地一班小孩巴芽子家鬧俚戲?你以為讀了兩本書、寫幾篇文章,就成了他媽的英雄人物了?你以為你在外頭瞎闖胡蕩的和家裡人沾不上一丁點兒關系?你以為人家放過了你,難道就順絲兒成理也放過了我,放過了你媽麼?”
他從來不曾用這樣的語氣跟我(或者任何人)說過話,我感覺非常地不習慣,這種不習慣的感覺要比挨罵本身還窩囊;坦白一點說:是這個剎那,我忽然不認識陷在椅子裡這憔悴但堅決的老人了。
我已經不知有多少年沒被他訓斥或責備過,簡直忘了他還有訓斥和責備人的能力——以及地位了。
這也恐怕是多少年來的第一次,我重新體會到畏恐父親的滋味。
于是我結結巴巴地把老大哥受傷入院,萬得福和老大哥向我請教〈菩薩蠻〉藏字謎語,四個豬八戒找到宿舍來,以及孫小六出手助拳的幾個片段都說了;唯獨沒提紅蓮,我認為那可以是無關緊要的——起碼在我自己尙未摸索清楚的拼圖闆上,紅蓮祇是一個我過去十年來從未想要進一步擁有,或者退一步舍棄的性伴侶。
我們這種見了面脫衣服,辦完事道再會的關系是一種家父就算再活一千年也無法理解或諒解的關系;我當然說不出口,也當然不認為有什麼値得說的。
所以我省略了這個部分,并以為這個部分之于家父,就該像是無窮無限的宇宙奧秘之于凡夫俗子一般,絕對是可以錯身而過的一個問号。
可是我錯了。
家父聽完之後,緩緩睜開了眼皮,一雙或許是因為長年罹患糖尿病而略顯向外脫眶、看起來不能聚焦凝視的眼珠子在千把度的近視鏡片後頭迅速眨了幾下,沉沉問了句:“那麼歐陽昆侖的女兒又是怎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