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後要倒——人卻牢牢實實彷佛被那巴掌給吸住了;一面結結巴巴開口沖彭師父道:“師師師父、師父、張哥張哥不不不是這意思,也不是這意意意思。
”
“你讓他說。
”彭師父雙臂環胸,頭臉稍稍垂了垂:“不打緊,讓他說。
”孫小六才怯生生地縮回手,我便索性把一肚皮身為一個高級知識分子不敢出口的髒話成串地全罵了出來,然後才喘了口氣,想起紅蓮所說的那一套,于是狠狠地道:“不要以為我不曉得,你們是他媽的黑道、是暴力團、是地下社會的恐怖分子,世世代代都是這樣而且永遠翻不了身。
”
“還有呢?”彭師父撇了撇嘴,眉頭微微蹙了蹙,道:“你盡管說好了。
”
“我老大哥給燈架子砸破了腦袋——就是你們幹的!還他媽賴我到你家翻箱倒櫃呢!我脔!”坦白說,這時連我都聽出自己惡聲惡氣裡唬爛的成分,也就是所謂“威風凜凜地顫抖”的成分。
彭師父聽到這裡居然笑了起來,随即道:“你小子其實什麼也不知道!唉!”最後這一聲喟歎聽來既有幾分輕鄙、又帶着幾分輕松,然而無論輕的是什麼,總讓我有給人啐了一頭一臉,或者至少是白了一眼的感覺。
我當然不甘示弱,抗聲道:“起碼我知道你是嶽子鵬!”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是嶽子鵬,——可沒有人會這麼喳呼。
”彭師父身上虬結隆起的皮肉疙瘩一塊一塊地消失了——他的肩削了下去、臂膀短廣一截、也縮了一圈、胸肚腹上鼓浮腫脹的部分也凹陷了一大片,可這都不像他所說的話那般令我錯愕;他低聲在我耳邊說:“就像你老大哥從前叫張世芳,後來叫張翰卿;令尊原先叫張啟京,現在叫張逵;我可以叫嶽子鵬,也可以叫彭子越;咱們這一輩兒的人物,誰沒有幾個串東串西的名字呢?盡知道些名字,又有什麼用處呢?難道你在學校裡讀了那麼些年的書、得了那麼高的學位,就隻記了幾個名字嗎?”
接着,他的脖子朝前一弓,連臉頰和下巴上的肌肉也消失了,整個人垮回平常時日裡我見過無數次的那老頭子的模樣——當然,隔空開關門窗的一手功夫也收拾到不知哪個角落裡——他緩緩地回身,看來有些吃力地開了屋門,拉開朝院子的窗戶,像是突然想起彭師母還在一旁睡覺而不忍害她受了風,遂又馬上把窗縫關小了些,然後才一如平素喝斥我們那樣說道:“滾了滾了!往後洗澡從後門進、後門出,不許上前屋來。
”
在經過他身邊的時候,我刻意往他肩頭一擠,他居然硬生生往後跄了半步,彷佛既無意提防、也沒能力抵擋,白白教我給抗了一膀子;我索性停下腳步,也學他先前拿食指指着我的神态說道:“總有一天我要把你的底細給弄清楚。
”
彭師父笑了起來,全然不理會我的威武之态,徑自沖孫小六道:“你那陽維脈同足少陽交會之糊處還有些壅塞窒礙,還得多用功。
知道嗎?”
孫小六點點頭、一面扯扯我的袖了,可我還沒過足瘾頭,一根食指老大不願意收回來,便又往前戳了戳,道:“等我找着我老大哥還有他的朋友,你就他媽要倒大楣了。
”
彭師父仍不答我,笑容也依舊挂在臉上,對孫小六繼續說:“回家跟小五說:你張哥書讀多了,腦子也燒壞了,将來不會有什麼大出息,要她留神,别枉費一番心思。
”說到這裡,才轉過眼珠子來睇我一睇,瞳人深處有電光一閃,道:“無論你讀到什麼學士碩士博士黑松沙士,依我看也不過同你們村裡那些個痞子沒什麼兩樣兒。
别說誰的底細——你連自己的底細還弄不清楚呢!”說完便扭開屋門銅把,踅了進去,關門時一點兒聲響也沒出。
我算白折騰一場,既沒弄清楚彭師父和嶽子鵬這兩個名字一個人的轇轕,顯然也沒能把這老家夥唬住,反而十分荒唐地教這人人瞧不上眼的越活越回去大俠給羞辱了一頓。
我和孫小六并肩走出小巷口,轉到雙和街菜市口上的時刻,孫小六忽然開口說道:“我不會跟我姊那樣說的,張哥。
”
“哪樣說?”一時我還沒意會過來,滿腦子像找不着頭緒的毛線疙瘩;忽一下是那幾個豬八戒的盤問、忽一下是紅蓮的警告、忽一下是彭師父的斥責、忽一下又是我老大哥和萬得福神秘兮兮的嘴臉——這裡頭難道眞有什麼:通百通的脈絡可以讓我去發現、去探究的嗎?如果眞有些什麼确實存在着,而表面上又看不出來,我是不是應該繼續追查下去呢?追查出一個什麼結果來是不是又同我自己的人生有什麼關系呢?難道——難道我眞有什麼“連自己也弄不清楚的底細”嗎?
“我是說、我是說我不會跟我姊講什麼張哥腦子燒壞掉的話。
”孫小六低着頭嘟囔,彷佛告饒似地。
老實說:他不這麼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