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看錯的話——還會微微揚一揚嘴角,竟像是在笑着呢。
彭師父這邊也好像越打越入神,彷佛不再因為懊惱、憤怒的緣故而出手,而是非如此不可地從事着一項必須耗費極大精神氣力的工作,且非得那麼專心緻志不能成就。
我這時偷眼斜窺一下彭師母——她更出乎我意料之外:居然不知在哪一時哪一刻上早就睡着了,還打着呼呼嚨嚨的鼾息呢。
又打了不知多久,彭師父和孫小六已經各自通臉赤紅、汗流浃背,直打得連那皮肉肌骨的撞擊之聲也不大一樣了——逐漸逐漸地,我聽出那聲音不再清脆刺耳,反而越來越像是用一支又一支包裹了厚棉布的鼓槌梆子擊打在一面又大、又肥的皮鼓上。
在這段時間裡,彭師父沒住嘴地罵着:“你個野孩子、我替你爹打、我替你娘打、我替你哥打、我替你姊打、我替你爺爺打。
”說完這一套再換一套,從孫小六的大哥大一、二哥大二、三哥小三……這麼一路數将下來,再打完一通。
之後是師門裡的大師哥、二師哥、三師哥……等等;也不管是孫小六那邊的骨肉至親,還是彭師父這邊的新朋舊友,總之都由彭師父代為教訓過了——說也奇怪,孫小六也還眞挺得住,非但不曾皮開肉綻,連一絲半縷的青淤黑腫都沒落下。
一個人經這麼百兒八十下狠手打過,反而紅光滿面,有如剛跳完兩節有氧舞蹈的珍芳達;頭頂上冒着熱蒸氣,和一隻新出籠的饅頭差不多。
倒是我沒見過這樣的陣仗,心中很有幾分不平,一個捺不住,迸出一句:“你可以了罷,彭師父!”
彭師父先是愣了愣,轉身回頭之際卻讓我瞥見了十分怪異的一個小小的變化——他的脖子。
就在他脖頸根兒處浮現了一條隐隐然泛着青光的繩紋。
乍看之下我還以為一時走了眼,可是待彭師父一轉身,那圈繩紋赫然也出現在喉結底下;換言之:繞脖頸一大圈——你說它是胎記也罷,是刺青也無不可,總之正是當天下午青年公園的一棵樹底下站着的那個胖子脖頸上的痕記。
這一下該我發愣了,嘴裡忍不住迸出三個字:“嶽—子—鵬—?”
坦白說:我全然不知道這三個字是怎樣跑出來撞了我腦袋一下而脫口掉出來的。
可是換了任何一個哪怕完全不相信“某個人其實是另一個人”的家夥,倘若處在我當時那個情境,看見一個自己認識了二、三十年的人脖子上居然出現了一圈前所未見的刺青繩紋,恐怕也會同我一樣地喊出那三個字來。
彭師父似乎并不覺意外,他雙手往腰眼兒上一叉,沉聲道:“下午在公園裡胡喊亂喊的——也是你?”
我沒搭理他,卻注意到他的肩膊正以一種不仔細看看不出來的速度膨脹着了——而且還不隻是肩膊,連臂膀、脅下、胸腹、腰身也都有如吹氣球的一般緩緩鼓凸起來。
“前些天在莒光新城鬧事傷人的——也是你?”
就在這個時刻,孫小六已經悄悄站起身,在彭師父背後朝我擠眉弄眼帶比劃手勢,意思似乎是說:我不要再惹彭師父了,而他自己現在就要溜了。
誰知彭師父連頭也不回、眼也不瞬,反手一提拎便撈住了孫小六的衣領,順勢往前一帶,竟然把他過肩摔到面前,正杵在我身邊。
還沒等我想到該怎麼反應,彭師父的另隻手也朝後一揮——這一下倒眞把我吓住了——隔空五尺,一隻掌影居然便将屋門拉動九十度,結結實實發出“碰”一聲的關上。
縮在藤椅裡的彭師母打了個寒顫,繼續睡着,然而屋子裡的氣氛卻大不相同——彷佛就要殺人見血了。
此刻的彭師父瞪着雙血紅暴絲的眼睛、雙掌齊齊朝外一推,分别面向院子和巷道的兩扇一北、一西的窗戶也應聲平空滑出,關了個死緊;說得明白些:我和孫小六已經給封在這三坪大小的客廳裡;所面對的,卻是一個身形、體态甚至連面貌、脾性也完全不同的彭師父。
他伸出個碗大的拳頭,食指彈出,幾乎要戳上我的鼻尖,道:“那麼——這些年時不時到家來翻箱倒櫃的——恐怕也是你喽?”
“這就不對了。
”我心底下應該害怕的,可也許是仗着孫小六神通廣大,我反而微微有些想要觸怒這老小子的意思;于是也學他把兩手叉在腰眼上,應聲答道:“你彭師父自己偷偷摸摸,兩面做人也就罷了;怎麼做賊的喊捉賊,還賴上我呢?我他媽喊你一聲“彭師父”全是看我媽的面子,你以為你那雨瓶高梁酒泡樟腦丸的把戲眞値我把你當師父喊麼?别搞錯了罷——”
其實我的話還沒說完——後頭我本來還有一句“去你媽的越活越回去大俠,跩個屄呀!”這是本村的标準村罵,出喉脫口就令說的人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舒爽感。
可我沒來得及說,整張嘴就被孫小六的一隻大巴掌給捂住了,孫小六一面把我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