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情人”的回聲在辦公室的四壁之間飄來蕩去。
我猜想:很久很久以後,當紅蓮親口向我解說那個關于哪我所謂的愛情究竟是什麼的時候,我之所以會那樣放肆地大哭起來,絕對和開始逃亡的這天晚上有關!這天晚上我以一種近乎冷漠而粗暴的方式對待小五,完全是由于我在情感上的無知、無能和對這無知無能的恐懼。
小五從這一刻開始沉默了下來,像是為了避免再引得我拿話嗆她,她不再找話同我閑聊,有什麼不得不說的話也出之以最簡捷短促的修辭,像個勤懇幹練的機器人。
有那麼短暫的片刻,我還以為她在鬧脾氣——這顯然也是我的小人之心。
徐老三最後拎着那把木柄銀身的槍管,在小五面前晃了一下,道:“我猜你用不着這個。
”小五搖了搖頭,徐老一二把皮箱蓋闇上,又沖孫小六說,‘“往西不能去,那裡有新枷蚋的人馬;往東的話,汀州路、三元街口的東南海産店也得避過,那店是一個小匹婆的眼線開的,往南一到崁頂就算是“入竹林”了,也太危險。
如果是我,我會請南機場公寓賣燒臘那老廣開車載一程,到火車站,随便買兩張南下到台中或台南的票,然後在中坜下車,再叫輛出租車到平鎮,到了平鎭再換出租車,總之換得越勤越安全,懂嗎?到了地頭上小五再打公用電話到這裡來——不是家裡,是這裡。
記得。
”
“我到平鎮去幹嘛?”我倒退了幾步:“我得回學校,學校總該沒這些妖魔鬼怪了罷——欸!我還有論文要趕呢!”
徐老三似乎聽不懂什麼叫“趕論文”,他眨了兩下眼,轉頭跟小五比了個意思是我腦袋有問題的手勢,同時說了句:“我看你還是去趕火車罷。
”
接下來的一些細節——也許由于時隔多年,或者因為當時過于忙亂、驚恐的緣故——我已經記不清了。
總而言之、簡而言之:賣燒臘的老廣載我們到火車站,随後的一切行程好像盡如徐老三的口頭吩咐;我們趕上末班南下的莒光号、在中坜下車,又換了不知道幾趟叫客計程,最後在一大片茶園中間隆起的台地上找着了這麼一幢破房子——它其實是十六幢呈“H”字型排列的透天厝中間的一戶,這“H”左右兩豎各有坐北朝南和坐南朝北的六戶人家,中間的一橫是四戶坐西朝東的宅子,前後各有院落。
我們落腳的一戶是坐西朝東這一橫的邊間,門牌上标示着“桃園縣龍潭鄉美滿新城一巷七号”,樓分上下兩層,無水無電,屋裡有巴掌大的蜘蛛、拳頭大的蝙蝠、幾張塑料椅和一個顯然是垃圾場裡撿回來的舊梳妝台;台面一層觸手可陷的厚灰,靠底的大鏡子破了,所以映出了兩個從後窗透進來的月亮。
孫小六一進屋便從包裹裡摸出一把手電筒來,上樓巡了一圈。
小五則從後院找着輛破腳踏車,一路推出前院,說是去找公用電話。
我獨自靠着向東的落地長窗站了不知多久,忽然有一種和此情此景似曾相識的感覺。
當時我并不知道:爾後将近十個月的時間,我都得躲在這樣一幢僅能遮風避雨的破宅子裡;也不知道:我将在那張梳妝台上完成一部近三十萬字的碩士論文《西漢文學環境》,我更不會知道:“美滿新城一巷七号”恐怕會是日後無數歲月裡我唯一能安然入睡的地方。
然而,初到的這個夜晚,我對周遭的一切并無絲毫陌生之感的那種情趣的确是十分令人入迷的——也許是那黑暗、新髒甚至濃濁嗆鼻的惡臭氣味喚起了我身為一隻老鼠的本能或直覺,我幾乎在一瞬之間體悟到人們常挂在嘴邊的那句“身心安頓”的濫調。
我還記得:靠在那扇落地長窗上,四下裡的沉黑逐漸褪淡,而浮現了些許輪廓的美妙情景——
牆上原先應該髹過一層水泥漆的,可是不知道是因為滲過大量的雨水,或者曾經居住在這兒的人家懶得維修水管,遂使一大片原漆脫落淨盡,于是南北兩邊的側牆上都斑駁着,黴迹漫漶,蝕染成一大塊、一大塊猶似世界全圖的印痕;也是人們稱之為“壁癌”的那種東西罷?當我的視力再适應些,便發現樓梯下方的三角地帶居然還冒生出類似蕈菇類的植物,沿着大大小小傘狀的蕈子看過去,通向一個大約是廚房的空間。
若從我靠站的位置向左移動個一、兩尺,也許我能看得更清楚些——至少借助于斜斜闖進屋來的月光,我一定能辨識出洗手槽和可能是竈台之類陳設的位置。
可是我一動也不動。
這是多麼完美的一刻——活了二十五年,我第一次有來到一個屬于自己的家的那種感動——我甚至可以斷言:每一隻藏頭縮尾、躲東避西的老鼠在挖鑿或發現了一個洞穴之後都會這樣安安靜靜地享受這感動的。
如果要我述說未來十個月的逃亡生活,我應該利用這幢令我“身心安頓”的破宅子為媒介。
它——我的天堂——在任何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