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些什麼。
舉個例子來說:我在寫到先秦縱橫家之學到漢代成為宮廷中為皇帝辯護的職業演說者必備的一種技術的時候,梳妝台旁的塑料椅上方忽然呈現了一幕奇景,是一座三層高的四方樓台忽然倒塌下來的情形。
接下來——幾乎不假思索地——我立刻意識到:并沒有任何人因此而罹難,受傷的也不過是六十四個魁梧健碩的中年男子之中的二、三人而已。
也就在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之際,我已經置身于倒塌的樓宇之中——卻并不感覺壓迫和窒息——我遊刃有餘地在地底的灰煙土霧中遊蕩飄移,看着這些人被八張大網兜住;有的網裡人多一些、有的網裡人少一些。
可是完全毋須數計,我知道他們就是六十四人,一個也不多,一個也不少。
這是非常怪異的一幕,一來它和我的論文内容全然無關。
二來它也從來不是我過往眞實人生之中的一個片段。
三來它也絕對不是我曾經看過的任何一部電影或戲劇裡的某一場面。
然而我對它卻如此熟稔——毋庸繼續看下去,我已經知道這是一群在光緒年間被天地會洪英诓騙構陷的老漕幫庵清元老,他們差一點遭到活埋,而那一楝倒塌的樓宇叫“遠黛樓”,乃清代著名建築巨匠錢渡之的後人所建,此樓的确有個機關,能害人、也能救人。
整段故事原來出自署名“陳秀美”者所撰的碩士論文《上海小刀會沿革及洪門旁行秘本之研究》之中。
質言之:由于饑餓——也許再加上與世隔絕的恐懼或焦慮罷——我所讀過的書裡的每一情節都開始向我包圍進襲,且以鮮明無比的影像一再迫令我凝視着它們。
對我而言,這種前所未有的經驗其實是極其迷人的,彷佛我所讀過的書——無論它們多麼枯燥乏味,陳腐失眞乃至錯訛連篇——都在以一種活潑潑、熱滾滾的魅力向我展現生命。
在這一大片你叫它客廳也好、書房也好、卧室也好的底樓空間裡,容有不下成千上萬個這樣的生命。
書的幽靈。
贈白紙黑字的魂魄。
就在我即将變成餓浮之前,前來向我作完美的告别。
也一如在人世間我們可能會遭遇到的情況——走在路上你會碰到似曾相識的老同學,卻怎麼也想不起他的名字來,或者是在某處讀到了一個名字,你知道那是你的老朋友、卻怎麼也想不起他的長相來——這些充塞在我極度疲憑的身軀四周的影像之中也有我覺得非常陌生、似乎從來沒見過。
換言之:有些我讀過,可是顯然已經遺忘掉的内容也從記憶的角落裡赫然浮出。
在梳妝台的右側,也就是樓梯下方的三角狀區域裡,地面滿了大大小小的蕈鍊,前後院的天光根本觸撫不着,是以幽暗有如潑墨般深濃的夜色。
也就在這個地帶,上演着一些我自覺并不熟識的情節——它們彷佛各自從我所閱讀過的書裡散落出來,像脫了串線的珠子,孤獨地閃爍着。
這反而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終于停下筆,讓漢武帝和他的語言侍從之臣自腦海中暫時引退,開始以一種玩拼圖闆的心情去仔細審視那畫面。
我隐約察覺自己之所以這樣做其實出于某種眞摯的情感——我對任何活着的人從未産生過這樣的情感;可是對于這些被記憶棄置在角落裡無依無靠的片段,我自認有義務要替它們找回上下文的聯系。
這樣做(至少在當下的直覺裡)要比完成一部看似怎麼也寫不下去的碩士論文來得重要得多。
其中一個片段出現在五、六朵沿着牆壁踢腳闆和磨石子地之間冒生的木耳上。
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子走在一條古老的、東西走向的街道上,他來回走了好幾趟,好像是在猶豫着要不要走進街邊一幢樓宇中去。
那樓宇前有小院,院牆甚高,門楣右邊挂着亮漆木牌,正楷雕刻塡墨的六個大字是“南昌剿匪總部”。
年輕人的鼻梁上挂着副酒杯底一般厚的眼鏡,看似是讀過書的,一身褐布長袍倒也十分素雅,既不像匪類,亦不像剿匪之流。
可正在他這麼躊躇逡巡的當兒,樓院之中猛可沖出兩名槍兵,一邊一個、将年輕人拽進這總部廳堂中去,再直奔二樓,扔進一個門首挂了“諜報科”招牌的房間。
裡頭一張大會議桌,繞桌擺着十幾把帶扶手的藤椅,可是隻坐了五個人。
一個才見這年輕人的面便皺起眉峰,操湖南話說:“又來了!伯屛,自從你把那叫化子弄進來行營,就跟菜市場差不多了。
”湖南人身邊一個說浙江土話的中年人也搶着道:“昨天、前天、大前天,一連多少天了?灑度每天拖出去的少則一、兩個,多則四、五個,是不是眞細作誰也不知道——”說到這裡,一旁被稱“灑度”的小胖子也開了腔:“我處理得手都軟了。
你想:不處理嘛,任他們探頭探腦,說不定哪一天飛檐躍壁闖進來,走漏了情報,豈不壞事?要說處理嘛——老實說:我也搞不清楚這些人是匪不是:有一個失手錯殺,舉竟對不起老百姓。
你又成天價在外奔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