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甲午戰争時期”和“太平天國諸役時期”,然後個别收入一個墨綠色馬糞紙制的檔案夾,放在合闆架上。
家父永遠不會忘記:他在上班前四天裡一共處理了第一批的七百五十二号資料。
就是以這樣穩定如恒的工作方式,家父每年平均歸檔的數據在四萬六千八百條以上——這是以每日處理一百五十條的速度推估的最低數字。
在将近十八萬四千條以上的數據入文件之際——也就是家父上班快滿四年的民國四十六年六月,我出生,第一個傳令兵退役,家父則通過了委任級公務人員資格考試,并且注意到有兩條不知在什麼時候随其它數據一同混入,卻始終難以歸類的文字。
一條是這樣寫的:
“上海制造局、火藥局一帶,各國允兵輪勿往遊弋駐泊,及派洋兵巡捕前往,以期各不相擾。
此局軍火專為防剿長江内地土匪,保護中外商民之用;沒有督撫提司,各國毋庸驚疑。
助饷金二十萬兩口口輪空獨力發之。
參見中央日報三十八年二月十一日版。
”
另一條的内容則是——
“緻遠艦久戰之後,船傷彈盡。
管帶鄧世昌念己艦不能全,當與敵共碎,謂大副陳金揆曰:“倭艦專恃吉野,苟沉是艦,則我軍可奪其氣也。
”遂鼓輪向敵吉野艦猛沖。
未至,過定遠艦前,适撞及日方射攻定遠之魚雷,鍋爐破裂,艦身左傾,頃刻沉沒。
口口輪空斷首于磨盤洋,非戰之罪。
”
這兩條文字在整整三十五年之後變成黑底反白的字樣、從家父的計算機屛幕裡一行一行地閃熾出來。
老人多皺褶的臉上也映得異常亮了,他用鼻子“哼哼”了兩聲,道:“其實我原先也沒看出來。
”
之所以無法歸類入檔,乃是因為這兩條文字的内容皆有難以解釋的矛盾。
在第一條裡,自“上海制造局”到“毋庸驚疑”為止的一整段,原本是清光緒二十六年(公元一九〇〇)七月三十日——也就是八國聯軍之役以後,由盛宣懷策劃與各國領事簽訂的〈保護東南章程九款〉之中的第七款條文。
照說應該并入八國聯軍檔中,然而接下來的兩句渾然與聯軍之役無關,且其間更有“口口”狀之脫漏,更使文義看似全不可解。
第二條的情況也極類似:從“緻遠艦”到“頃刻沉沒”為止的一整段,原本說的是中日甲午之戰的片段。
可是在脫漏了兩個字之後居然出現了東海海域的磨盤洋,而非甲午海戰爆發所在的黃海。
家父最初的推測是那“口口”二字也許是某艘海船的名字,這完全是因為在兩條文字中都出現了“兵輪”或“緻遠艦”、“吉野艦”的緣故。
然而對照起下文來,文句根本不通,文義自然也就不得而解。
直到某一日,家父忽然心血來潮,跑了一趟當時位在植物園裡的中央圖書館,把民國三十八年二月十一号的《中央日報》複印件調出來,仔細搜尋半天,終于讀到了這麼一條不太起眼的消息:中央銀行所存黃金、白銀已全數平安運抵台灣、廈門,行庫收支依常規進行,任何個人及單位不得無理幹涉。
唯坊間争傳上海另有最當局準備金二十萬兩,是純屬子虛烏有的謠言。
“最高當局準備金二十萬雨”自不免讓家父想起“上元專案”來。
他于是再将第一條文字逐句詳讀了幾遍,無論怎麼讀都忍不住會将“防剿長江内地土匪”的字樣想象成國府播遷來台前夕的景況。
當他再翻找出彈箱裡的地圖來一對照,答案的一角浮現了:“制造局”和“火藥局”之間正是那個叫黃泥塘的地方。
換言之:那兩句竄入〈保護東南章程〉第七款底下的文字正和條款内容所描述的地點形成一個共同指向黃泥塘窖藏黃金的互文。
由于有了這個互文的想法,第二條文字便也吐露了不尋常的意義:在甲午海戰之中,緻遠艦和定遠艦的背後有一段血淚斑斑的故事。
緻遠艦管帶鄧世昌力戰未捷,欲與敵同歸于盡之時,卻遭日軍吉野艦魚雷擊沉。
據說鄧世昌所養的愛犬當時也落了海,在湧波之間浮遊,曾一度以口銜咬鄧世昌的手臂,不欲令鄧沉溺;鄧卻在浪濤中将愛犬斥去,意在必殉而後已。
不料那犬又泅回,齧咬鄧的發辮,鄧于是“望海浩歎,遂與義犬相抱而逝”。
可恨的是:因緻遠艦而得苟全的定遠艦管帶劉步蟾乃一卑鄙小人,戰後居然謊奏另一濟遠艦“首先駛逃”,并冒領鎮遠艦擊炸日軍旗艦松島艦的軍功。
遂使濟遠艦管帶方伯謙于戰後枭首正法,劉步蟾則“着以提督記名簡放,并賞換洪額巴圖魯名号”。
這則故事除了彰顯“善不賞、惡不罰”的“天地不仁”之外,還有個代罪而亡的遺憾——設若鄧世昌未欲與敵同歸于盡,便不至于成為佞人劉步蟾的替死鬼,則劉步蟾又如何能陷害另一位恪忠奮戰的方伯謙呢?
家父再思三歎,終于發現這兩條文字之所以難于歸檔乃是因為有人刻意拟造一個無法輕易歸檔、而獨可引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