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知府整天坐立不安。
他是朝廷欽派的官員,又是總督嫡系,身處靖南王耿精忠的封地,本來就如履薄冰。
原想自己早已修煉得八面玲珑,滴水不漏。
這迎來送去,冰炭兩敬絲毫也不會做錯,當地豪門大族的護官符也早已背熟,甚至連草民也不怎麼明着欺負,跟别的知府比真不算貪,束下也算嚴,還做了幾件實事。
本想趁着還有幾年官當,把漳州弄得遍地蘭花,賺足銀子就調往老家揚州蓋個園林緻仕的——這天下雖大,哪兒比得上“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箫”的揚州呢?為此,他還安排自己的兩個大舅子都做了花商——他已經不算貪官了,當然再逼着做清官,古往今來都沒這個道理。
眼看着一切就要成功,結果卻被一介武夫傷透了腦筋。
十三衙門肖大人的意思,隻要是查實了的天地會徒,一律斬首,現在刀下放人他已很不愉快,如今又不知怎的,外邊市井之中,傳得紛紛揚揚,說此人是被冤的少林高人,誤入匪幫。
若是普通門派也就算了,偏偏是在當地人多勢衆殺過倭寇的少林;若是普通地方就算了,偏偏是南鄰廣東東望台灣的福建;若是一般日子也就算了,偏偏如今吳三桂已反,廣東的尚可喜也态度不明,東邊的鄭經從來都以明朝為正朔。
一旦有事,福建就立馬成四戰前沿。
再說,剩下的這位靖南王也不是什麼善主。
他也曾幾次谒見這位藩王,因為是朝廷直派,不是藩王親選之官,又屬範總督為官浙江時的舊僚,因此他一直不被待見。
這霸王隻輕輕一瞥,那份淩厲,就讓自己不寒而栗。
他手下明為十五佐領六千綠營,實不知幾萬從父親那繼承過來的貔貅之師,放在哪朝哪代都是天子的大患。
黎大人一邊讓丫頭捏着腳,一邊算計着:倘若自己代表清廷,殺了林山石。
假使恰好耿精忠作反,就一定會利用此事鼓動民心。
要知道少林那也是一大塊資源。
真如此,自己此番做法豈不成了資敵?朝廷怪罪下來如何擔當得了?倘若自己放了林山石,那官府顔面何在,自己又怎麼跟十三衙門的人交代?如今天地會确實還沒有真正造過反,但已被秘密監控,秘密捕殺。
若今後天地會真造反了,今日私放叛黨黨徒,他日自己豈不是百口難辯?總督大人法場劫人,要求再審,這到底是收到訟師訴書後的一個姿态,還是因輿情反噬而猶豫不決或者幹脆踢皮球給自己?靖南王府長史官又為何幫林山石女眷求情?宰相門人七品官,這林家小門小戶的應該沒有銀兩打點啊,藩王管家若是看中了那母女倆女色還好說,若是代表靖南王暗示自己放人該怎麼辦?黎知府驚得一身冷汗,偏又無可奈何。
這八閩大地波谲雲詭,别說很多事情不知道,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你當古往今來那麼多大臣死在宦海裡,真是算不過人嗎?飽讀詩書之輩,誰能比誰蠢上一炷香?
黎知府覺得自己隻是顆棋子,不是那個下棋的人。
管家劉四道:“大人們都來了。
”黎大人緩緩站起,讓丫鬟慢慢地整了整衣服,無論内心多麼不安,在下級面前絕不能表現出來。
這倒不是擺架子,官場從來就是是非之地,人人都是察言觀色的行家,一旦有點不鎮定,必然會引起無數猜忌——一旦有人解讀為自己失勢了,那些觊觎知府之位的同僚就不知會弄出多少風雨。
黎知府踱着官步緩緩走進書房,同知李大人、黃主簿、周通判都來到了客堂。
施禮過後,先談了些天氣冷暖,風花雪月。
又喚書童把李同知帶來的閩南畫派“祥瑞圖”展開,一群大人興高采烈地觀賞起這幅畫——一隻碩大的鳳凰在岸芷山的烈火裡飛翔。
黎知府一邊看圖,一邊斜躺在卧榻上。
下級官員們都隻敢半邊屁股沾在椅子沿,一邊贊賞,一邊偷窺着知府的臉色。
李同知咂舌道:“祥瑞啊祥瑞,隻有盛世才能出這樣的祥瑞。
”然後,他連着說了三遍。
周通判道:“這全托聖上之英明,靖南王之英武,範總督之睿智以及黎知府之勤政。
如今政通人和,負者休于樹,行者歌于途,連青山都感動得自燃了。
”
黃主簿道:“八閩大地盡堯舜,如今路不拾遺,試問漳州上下,誰不道知府的三大漳州好?”
黎知府等他們該說的話都說完,裝作不經意道:“林山石那匹夫的案子該怎麼判啊?”
下面官員全不作聲。
周通判小心翼翼地道:“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