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進房來的道長原來正是三年多前在烏蘇不辭而别、飄然出走的高雲鶴高先生。
玉嬌龍剛一照面,一下就認出是高先生來了,她不禁全身一震,一瞬間,呼吸、心跳全都停止下來,随即猛然湧上心來的,是罪疚,是悔愧;是對高先生的憐憫,又是對自己的自傷。
在此時此地,處于此情此景,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又是早年給自己授文授武、對自己有德有恩的師父,玉嬌龍在愧疚之餘,感到有如見到久别的親人一般,不覺雙膝跪地,傷傷心心地啜泣起來。
高先生呆立片刻,這才慢慢走了過去,伸手将玉嬌龍扶了起來,滿懷凄楚又不勝感慨地說道:“沒想道,咱師徒二人竟在這裡重逢了。
”
玉嬌龍抽泣着說道:“嬌龍過去年幼無知,任性冥頑,對師父負罪深深。
後來雖時感悔疚于懷,可已補報無由了。
”
高先生忙擺擺手,慨然說道:“知悔即為大善。
你能如此,足慰我心。
我已逃離三界,飄然世外,對一切寵辱尊榮、哀樂思怨均已置之度外,往事就不用提了。
”
玉嬌龍趕忙拜倒在地,說道:“多感師父仁慈,嬌龍謹此認罪拜謝了。
”
高先生忙又扶她起來,問道:“你然何孤身獨行?又然何也走到這裡來了?”
玉嬌龍立即從高先生話中所用的那個“也”字裡,聽出一點弦外之音來了。
但她并不急于探問,隻放低聲音,把自己的出走僅僅說成是因拒婚觸怒父兄,為禮教所不容,出于無奈,才借投崖出走的。
她說了這番話後,神情突然變得冷峻起來,對高先生說道:“玉嬌龍已死,葬在京城西郊,聖上恩旨旌表,特為她修墓建坊,黃河南北,直至魯鄂,士林望族無人不知。
我名春龍,望師父忘去舊我,呼我為春龍好了。
”
高先生不禁打了個寒戰,忙以手稽額,沉痛地說道:“善哉!劍書誤我,我誤吾徒,大道莫容,何乃至此!我負玉帥多矣!”說完,不禁老淚縱橫,神色慘沮。
、,玉嬌龍見了高生先那般情景,也不覺悚然心動,忙肅立一旁,凄然道:“春龍為勢所迫,非無人心,實不得已!還望師父體察寬恕,及時指點迷津,多加教海!”
高先生拭淚問道:“你今意欲何往?今後又如何安身?”
玉嬌龍:“我已有家難歸,從此遠走天涯,一切都由命了。
”
高先生默然片刻,然後肅然正色道:“天生萬物,各有其性,陰陽剛柔,豈容錯置。
男以八德為本,女以三從為貴。
你已一無所從,今後将何以安身?又将問以立命?“
玉嬌龍想到幼年時母親的訓教,以及書中古聖先賢之言,一時間,聲聲句句都來耳間。
她感到一陣冷從心發,對自己的所行所為,陷于一種恍忽迷離的境地。
忽而她感到自己的一切所行所為都有悖于禮教,都将為人所不恥,忽而她又感到自己的一切處身行事都無愧于良心,都發乎天性。
她充滿了迷惑,帶着幼年時那種真誠的心情問高先生道:“我的所行所為,雖悖于禮法,卻出于天性,然何竟不見容于當今之世?請問師父,人生天地間,是否果有天性?”
高先生:“天性人與禽獸皆有之。
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人能大忍,擇其善者而存之;辨其惡者而舍之。
”
玉嬌龍:“何以分善惡?”
高先生:“食、色、性也,人與禽獸皆共有。
食,人講讓;色,人重倫。
以此分善惡,以此别人禽。
母子之愛,人與禽獸皆共有。
禽獸上于數月,人乃貫于終身。
至于男人重八德,女子貴三從,則屬至善,更非禽獸所有也。
”
玉嬌龍聽了高先生這番話後,覺得都是老生常談,并不精深,更未稍解她心裡的迷惑。
至于她迷在何處,惑在哪裡,她一時也理不清楚。
她隻對高先生兩次提到“女貴三從”那句話,卻是從小就聽慣了的,早已印入深心。
她相信那是古聖先賢幾千年來倡言的至善至理。
突然間,她想到自己已經懷了六月的身孕,心中頓然浮起一個念頭:自己未能從父,又難于從夫,但願老天見憐,賜給一子,今後自己就唯一隻有從子而終了。
蓦然裡,她更加急于去到西疆,找個偏僻所在,靜候兒子平安墜地,将他撫養成人,除了讓他飽讀詩書,八德俱備外,還将自己的九華拳劍授他,使他能像漢朝的班定遠那樣,立功異域,報效朝廷,得以封侯萬裡,名标青史,自己也算備了一從,也可終身有托了。
高先生見玉嬌龍陷入沉思,默然不語,料她定有難以告人的隐衷;又知她行事詭秘和那令人難測的心性,也不欲再和她多談論這些對她來說可能是逆耳的忠言。
忙把話題轉開,突然問道:“你那高師娘近來無恙否?”
玉嬌龍歉疚不安地說道:“高師娘早已不在人世了。
”
高先生不無驚訝地問道:“是怎樣死的?”
玉嬌龍:“她舊案發了,陝西蒲城捕快蔡九追捕到京,因礙于家父聲威,遲遲未便動手。
後來,蔡九竟為此賠了性命。
高師娘又謀刺蔡九女兒,意圖斷線滅口,不料激起了俞秀蓮的不平,來尋高師娘理論,二人交起手來,高師娘終因不敵,死在俞秀蓮手裡。
”
高先生聽罷,雖未顯出過分悲痛意外,卻也變得神色黯然,呆立房中,凝望窗外,久久無語。
房裡突然陷入一片難耐的沉寂。
過了一會,玉嬌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