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活到四十多歲上才知道了什麼是尊嚴,也明白了權力是如此地讓她受用。
她明白的也許是太晚了一點,但是一旦明白了,她就會走到另一個極端,就會刻意地使用它。
就像一個從最下層的工人一步步爬升到工頭的人,讓他管理起工人來,反倒比一直做工頭的人更加毒辣。
許彩霞不會笑了,開始隻是對外人,後來是熟人,再後來連自己娘家人也算進去了。
王祈隆那裡她自然是不敢的,兒子是一種特殊的情況。
但是同自己的父母說話,她也是常常皺着眉頭。
爹和娘太無知,見過的世面太少,畢竟是農民啊!若不是因為她這個閨女,他們一輩子能聽說市長幾次?現在他們的閨女可是常常(她自己得承認是常常而不是天天)和市長睡覺過日子了。
許支書當了幾十年的村幹部,也算是見過場面的了,年輕時可從來是說一不二的人物,他并沒承想過老年要享閨女的福。
可福氣來了,他是不會拒絕的。
恨不得滿世界的人都為了他的閨女羨慕他,奉承他。
閨女成了他的榮耀,對閨女的話他自然是百倍地恭順。
許彩霞回娘家一回,吃飯都是要坐上首的。
任誰說話,都要看着她的臉色,就這樣還是時不時地會遭到呵斥。
她愛她的父母,也關心她的家人,但她不允許他們冒犯她。
她現在已經學會用城裡人的眼光來看家裡人。
她對農村的那道門檻,已經漸漸地立了起來,也漸漸地高了起來。
許老虎的兒子許小虎長到十七歲,滿共才和爺爺一起去過姑姑家裡沒幾次。
而且每一次去,都沒有得到過姑姑的好臉色,從頭到尾都是責備。
不好好學習了,不下力氣了,好吃懶做了。
許家就這麼一顆種子,什麼毛病還不都是大人慣下來的。
姑姑這樣的話,要是在家裡,甭說爹和媽,就是爺奶奶說出來,他聽不順了也是要翻臉的。
可在姑姑這裡他不敢,說什麼都得聽着。
甚至姑姑的呵斥,他們聽着都是關懷,如果有一次她沒發幾句牢騷,他們一家人就失落得什麼似的,覺得姑姑不再關心他們了。
他們有想頭,想讓姑姑在城裡給許小虎安排個工作。
其實這個事情,許彩霞比他們還着急,這幾乎成了她的一塊心病。
可是,隻能是怪這個孩子自己太不争氣,初中都沒畢業,甚至連小學的底子都沒有夯實。
她能讓他出來幹什麼工作?髒活重活許彩霞不忍心讓他幹,那些輕松的有臉面的工作,連大學畢業的都攤不上,哪裡輪得上他這樣不學無術的?再說了,讓他幹,他哪裡能幹得了?況且她也并不敢跟王祈隆提起侄子的事情。
硬說是不管,弟弟和爹娘面前說不過去;要管吧,又無從下手。
所以這成了一個死結,提起來就讓她心煩。
每回見了,隻有向他們發火,用不争氣這支矛去攻他們的盾,讓他們自己不好意思當面直截了當地提出來,拖一天算一天。
事情也合着是該不痛快,王祈隆整整半個月都沒有回家了。
在回不回家的事情上,王祈隆是絕對自由的,許彩霞從來屁都不敢放一個。
許彩霞不敢說,可又不能不讓自己心情不好。
過去沒有地位的時候,她從來沒有心情不好過,要有也是很快就會過去。
而現在有了地位和尊嚴之後,她卻常常心情不好了。
要說許彩霞現在有了身份,有了尊嚴,有了好的消閑享樂,她不需要為生活的任何一個方面擔憂,更不用說去奔波勞頓。
一切都是有人安排好的,這費心為她安排的當然不會是王祈隆,王祈隆甚至不曾打過一個招呼。
許彩霞什麼心都不操,她沒想到的都會有人替她想到,她盡可以坐享其成。
許彩霞的生活是安逸的,優越的。
可恰恰是這種安逸和優越,培養出了她前所未有的虛空,她常常覺得面前什麼都是空的。
是這種虛空的抓不住的感覺使她有了不好的心情。
侄子許小虎來的那一日,正趕上許彩霞犯“心情”。
那天許彩霞正想午睡,在床上醞釀了半天情緒,好不容易有了點兒睡意,就聽到了劈劈拍拍的敲門聲。
這毫無禮貌的敲門聲讓她十分憤怒。
這個敲門的人,不是無知,就是大膽。
哪有這樣肆無忌憚的!待她打開門來,看到的卻是侄子許小虎,她不由得怒從心起,劈面就來了一句,你來幹什麼?
許小虎雖然學習上同他爹當年一樣,不上路。
處事上可比他爹的腦袋瓜子要活絡得多。
許小虎說,我想你了姑姑,爺爺奶奶也挂牽你,他們讓我來看看。
許彩霞在心裡算了一下,她整天隻顧着忙些修身洗面的事情,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回過娘家了。
過去兒子小的時候,隻要抽出一點時間,擠公共汽車她都要回鄉下住幾天。
好象過一段時間不聞聞家裡的柴火味兒,她就會窒息一樣。
現在她有足夠的時間,有人給她派車,她回家去的時候卻是越來越少了。
有時候回一趟家簡直像是探視病号,把帶來的東西往家裡一放,飯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