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孟晖有一篇名為《畫屏》的小說,寫了一個唐朝畫師在曲江邊蟄居畫屏期間的離奇經曆,故事的藍本來自晚唐五代時期馮贽的《記事珠》。《酉陽雜俎》中的這則故事,也是關于屏風的:
元和初,有一士人失姓字,因醉卧廳中,及醒,見古屏上婦人等悉于床前踏歌,歌曰:“長安女兒踏春陽,無處春陽不斷腸。舞袖弓腰渾忘卻,蛾眉空帶九秋霜。”其中雙鬟者問曰:“如何是弓腰?”歌者笑曰:“汝不見我作弓腰乎?”乃反首髻及地,腰勢如規焉。士人驚懼,因叱之,忽然上屏,亦無其他。
故事奇簡,未及展開,不過可以順着段成式的筆觸寫下去:
唐朝的一個午後,一名書生正在廳堂裡小憩,為了即将到來的科舉考試,他已在長安郊外曲江邊的别墅裡蟄居一年多了。這些日子他晝夜伏案,身心俱憊,甚至一度出現幻覺。書生躺在窗前的木榻上,陽光越過窗外的花樹,落在他的面頰上。他閉着眼睛,感到一陣深深的暖意:又一個春天已經來了。他望着眼前的屏風,隐約聽到一陣踏歌聲。這是一架仕女遊春屏風,上面所繪的那些遊春的姑娘,體态豐滿,穿着暴露,眉眼顧盼,栩栩如生,當出自著名畫師之手。望着望着,書生感到嗓子一陣鹹澀。在恍惚中,他突然看到屏風上的姑娘們躍然而下,踏起歌來,其中一個雍容華麗的女子唱道:“長安女兒踏春陽,無處春陽不斷腸。舞袖弓腰渾忘卻,蛾眉空帶九秋霜。”旁邊一個梳着雙鬟的侍女問:“怎樣才是弓腰?”麗人笑道:“你不見我正在做弓腰呢嗎?”說罷,麗人仰頭彎腰,發髻及地,腰勢如規。
書生看得癡迷,從床上站起身來,說道:“小姐剛才所吟的也是好詩啊!”
麗人道:“你也會寫詩?”
書生:“剛才所吟何詩?”
麗人道:“《長安曲》。”
書生道:“《長安曲》?”
麗人道:“正是呢,為我新創舞曲。可為君一抄。”說罷,麗人叫侍女取筆墨,于白绫上抄錄下《長安曲》。
書生看後,将白绫收入袖中,問道:“可否觀小姐一舞?”
麗人道:“又有何難?”遂搖紗起舞,一邊舞蹈,一邊慢慢解去身上的披肩、錦绫……
書生感到一陣眩暈。書生躺在地上,并沒有馬上起身。他努力回憶着剛才的一切。沒想到窗外的春陽竟使自己神旌搖曳,那是幻覺嗎?他擡頭,望見剛才起舞的麗人靜靜地呆在屏風上,隻是她的眼睛似乎還在注視着自己。為了中得進士,他從長安城裡搬到這兒,過起完全封閉的生活,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接觸過女人了。想到剛才的情景,他感慨不已。書生閉着眼睛,這時踏歌聲似乎又起。歌聲清越,溫潤人心,與長安酒肆的歌妓的聲音自是不同。這歌聲是從外面傳來的,還是來自屏風之上?書生一時不能分辨。恍惚中,他出了庭院,來到曲江邊。
唐朝四月,曲江岸畔,春光明媚,雜花生樹,遊春麗人,三五成群,或席地而坐,撚花私語,或托腮搭胯,玉體橫陳,處處香豔慵懶的景象。書生一路走來,與那些風景與麗人擦肩而過。循着踏歌聲,他來到一座錦绫帏帳附近。顯然,歌聲是從裡面傳出來的。帏帳外,寶馬香車,幾個仆人正坐在草地上打瞌睡。帏帳裡花光麗影,不時傳出笑聲。他聞到一陣濃濃的女人的味道。他圍着帏帳轉了一圈,趁四下無人注意,分開帏帳一角,朝裡面望去:
帏帳内的草地上,一位雍容麗人,身着錦绫拖裙,半露香肩,豐美動人。她的身旁是兩名侍女。書生感到一陣心顫。他閉上眼睛,穩定了一下心神,放眼再望。這時麗人起身弄舞踏歌,歌詞大意是:“長安女兒踏春陽,無處春陽不斷腸。舞袖弓腰渾忘卻,蛾眉空帶九秋霜……”
“如何是弓腰?”侍女問。
“難道看不見我弓腰嗎?”麗人笑道。說罷,仰面弓腰,長髻及地。随後,慢慢褪去身上披肩、錦绫……
書生突然想起了什麼,往袖中一摸,慢慢抻出一條白绫,上面正抄錄有《長安曲》。他感到一種巨大的茫然,跌倒在唐朝的花樹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