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高攀不上,還是不談算了,您說是不是?”她哪裡知道,也許當時斯萬的口袋裡偏巧正裝着一封從特威克漢姆①寄來的信呢。
趕上哪天晚上,我外祖母的妹妹表演唱歌,我的姨祖母就吩咐斯萬推鋼琴、翻琴譜,把這麼一位斯斯文文的人支使得團團轉,她那種不知深淺的粗放做法,就象是不識貨的孩子,拿着古董當不值錢的東西玩,根本不知道愛惜。
當時在俱樂部會員中那樣赫赫有名的斯萬,同我的姨祖母心目中所創造出來的斯萬,說不定有天壤之别。
晚上,在貢布雷的小花園中,鈴铛怯怯地響過丁冬兩聲之後,我的姨祖母便用她所知道的有關斯萬家的一切陳年掌故,來充實她所創造的那個默默無聞、毫無主見的人物,并使他生動起來,于是他在黑暗的背影中清晰地顯現,我的外祖母則緊跟在他的後面。
他隻要一開口,我們就認出他是誰。
但是,即使從我們日常生活中最微不足道的小事來看,我們誰都不能構成在人人眼中都一樣的物質的整體,總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我們的社會人格,其實是别人的思想創造出來的。
甚至例如被我們稱之為”看望熟人。
那樣簡單的行為,就部分而言,也具有智力的性*質。
我們用我們所掌握的有關他的一切概念,來充實我們所見到的這個人的音容笑貌。
我們的心目中有關他的全貌,不用說大部分包含了上述的概念。
最終,那些概念使他的面頰豐滿起來,而且貼切地勾畫出他鼻梁的輪廓,進而把音量區分得那樣纖毫不差,好似音量隻是一層透明的外罩,我們每次看到這張臉龐,聽到這種聲音,我們就又遇上那些概念,并聽從那些概念。
也許,我的姨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們在勾畫斯萬的形象時,由于無知而删略了他在社交場中所具備的許多特點,而在别人看來,他的眉宇間充滿了一股風流倜傥的英俊氣息,隻是這股潇灑之氣,遇到他的鷹鈎鼻,就象遇到了天然屏障那樣駐足留連;但是,他們也能在斯萬那張失去了魅力的臉盤上,在那片空蕩蕩的、開闊的眉宇間,在那雙已經貶值的眼睛的深處,堆積起半是記憶半是遺忘、模糊而親切的殘迹,那是我們在鄉居期間與芳鄰每周一次共進晚餐之後,在牌桌邊或花園裡一起度過的閑暇時光所留下的殘迹。
我們的朋友的體态外貌,于是象有關他的父母的記憶一樣,變得十分充實,當年的斯萬成了一位完整的、生動的人。
今天,當我在回憶中由我後來認識得相當準确的斯萬,進而聯想到早年的斯萬,我簡直好象是離開了一個人,去接近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人。
在那早年的斯萬的身上,我發現了我少年時代的可愛的錯誤,而且早年的斯萬同後來的斯萬相似之處很少,倒是更象我當年所認識的其他人,似乎人的一生無非同博物館一樣,其中同一個時代的肖像都具有一種家庭特征,一種相同的色*調–早年的斯萬,整日閑暇,散發出大栗樹、覆盆果和蒿草葉的芳香。
①特威克漢姆:倫敦西南郊的一個住宅區,法國資産階級大革命後,不少流亡英國的法王室貴族僑居在那裡。
然而,有一天我的外祖母有事去求一位她以前在聖心教堂認識的太太幫忙(由于我們的門第觀念,我的外祖母後來不願意再同她來往了,盡管她們彼此都覺得很相投),出名的望族布永伯爵家的女兒維爾巴裡西斯侯爵夫人對我的外祖母說:”我想您同斯萬先生很熟吧?他是家的侄兒洛姆親王家的好朋友。
”
那天我的外祖母回家時心情很興奮。
她對維爾巴裡西斯侯爵夫人勸她租一套房間住住的那幢門前有悅目園景的大樓贊不絕口,對在大樓院子裡開鋪子攬活兒的織補匠父女倆尤其滿意。
她有一條裙子在樓梯上挂破了,求織補匠修補。
她說織補匠的女兒簡直象顆珍珠,而那位父親則是她生平所見到的最高雅、最無可挑剔的人,在我的外祖母的心目中,高雅同社會地位絕對無關。
她最賞識織補匠的答話,她跟我的媽媽說:”塞維尼①都說不到那樣高雅得體!”相反,當她說到她在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家遇到的那位侯爵夫人的侄子時,她的評語卻是:”啊,我的孩子,那人太平庸了!”
①塞維尼(1626-1696):法國女作家,有《書簡集》傳世,文筆清麗,感情細膩,措辭委婉典雅。
至于侯爵夫人關于斯萬的那席話,其效果非但不能擡高斯萬在我的外祖母的心目中的身價,反倒使侯爵夫人降低了身分。
我們根據外祖母的信仰,在給予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評價中,為她定下一項義務:她不得做出違背身分的事情;而她居然認識斯萬其人,甚至允許自己的侄子同他交往,這是有失體統的行為。
”什麼!她認識斯萬?你不是說她同麥克–馬洪元帥還沾點親嗎,她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