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
我放下茶杯,轉向我的内心。
隻有我的心才能發現事實真相。
可是如何尋找?我毫無把握,總覺得心力不逮;這顆心既是探索者,又是它應該探索的場地,而它使盡全身解數都将無濟于事。
探索嗎?又不僅僅是探索:還得創造。
這顆心靈面臨着某些還不存在的東西,隻有它才能使這些東西成為現實,并把它們引進光明中來。
我又回過頭來苦思冥想:那種陌生的情境究竟是什麼?它那樣令人心醉,又那樣實實在在,然而卻沒有任何合乎邏輯的證據,隻有明白無誤的感受,其它感受同它相比都失去了明顯的迹象。
我要設法讓它再現風姿,我通過思索又追憶喝第一口茶時的感覺。
我又體會到同樣的感覺,但沒有進一步領悟它的真相。
我要思想再作努力,召回逝去的感受。
為了不讓要捕捉的感受在折返時受到破壞,我排除了一切障礙,一切與此無關的雜念。
我閉目塞聽,不讓自己的感官受附近聲音的影響而分散注意。
可是我的思想卻枉費力氣,毫無收獲。
我于是強迫它暫作我本來不許它作的松弛,逼它想點别的事情,讓它在作最後一次拚搏前休養生息。
爾後,我先給它騰出場地,再把第一口茶的滋味送到它的跟前。
這時我感到内心深處有什麼東西在顫抖,而且有所活動,象是要浮上來,好似有人從深深的海底打撈起什麼東西,我不知道那是什麼,隻覺得它在慢慢升起;我感到它遇到阻力,我聽到它浮升時一路發出汩汩的聲響。
不用說,在我的内心深處搏動着的,一定是形象,一定是視覺的回憶,它同味覺聯系在一起,試圖随味覺而來到我的面前。
隻是它太遙遠、太模糊,我勉強才看到一點不-陰-不陽的反光,其中混雜着一股雜色*斑駁、捉摸不定的漩渦;但是我無法分辨它的形狀,我無法象詢問唯一能作出解釋的知情人那樣,求它闡明它的同齡夥伴、親密朋友–味覺–所表示的含義,我無法請它告訴我這一感覺同哪種特殊場合有關,與從前的哪一個時期相連。
這渺茫的回憶,這由同樣的瞬間的吸引力從遙遙遠方來到我的内心深處,觸動、震撼和撩撥起來的往昔的瞬間,最終能不能浮升到我清醒的意識的表面?我不知道。
現在我什麼感覺都沒有了,它不再往上升,也許又沉下去了;誰知道它還會不會再從混沌的黑暗中飄浮起來?我得十次、八次地再作努力,我得俯身尋問。
懦怯總是讓我們知難而退,避開豐功偉業的建樹,如今它又勸我半途而廢,勸我喝茶時幹脆隻想想今天的煩惱,隻想想不難消受的明天的期望。
然而,回憶卻突然出現了:那點心的滋味就是我在貢布雷時某一個星期天早晨吃到過的”小瑪德萊娜”的滋味(因為那天我在做彌撒前沒有出門),我到萊奧妮姨媽的房内去請安,她把一塊”小瑪德萊娜”放到不知是茶葉泡的還是椴花泡的茶水中去浸過之後送給我吃。
見到那種點心,我還想不起這件往事,等我嘗到味道,往事才浮上心頭;也許因為那種點心我常在點心盤中見過,并沒有拿來嘗嘗,它們的形象早已與貢布雷的日日夜夜脫離,倒是與眼下的日子更關系密切;也許因為貢布雷的往事被抛卻在記憶之外太久,已經陳迹依稀,影消形散;凡形狀,一旦消褪或者一旦黯然,便失去足以與意識會合的擴張能力,連扇貝形的小點心也不例外,雖然它的模樣豐滿肥腴、令人垂涎,雖然點心的四周還有那麼規整、那麼一絲不苟的绉褶。
但是氣味和滋味卻會在形銷之後長期存在,即使人亡物毀,久遠的往事了無陳迹,唯獨氣味和滋味雖說更脆弱卻更有生命力;雖說更虛幻卻更經久不散,更忠貞不矢,它們仍然對依稀往事寄托着回憶、期待和希望,它們以幾乎無從辨認的蛛絲馬迹,堅強不屈地支撐起整座回憶的巨廈。
三國演義
雖然我當時并不知道–得等到以後才發現–為什麼那件往事竟使我那麼高興,但是我一旦品出那點心的滋味同我的姨媽給我吃過的點心的滋味一樣,她住過的那幢面臨大街的灰樓便象舞台布景一樣呈現在我的眼前,而且同另一幢面對花園的小樓貼在一起,那小樓是專為我的父母蓋的,位于灰樓的後面(在這以前,我曆曆在目的隻有父母的小樓);随着灰樓而來的是城裡的景象,從早到晚每時每刻的情狀,午飯前他們讓我去玩的那個廣場,我奔走過的街巷以及晴天我們散步經過的地方。
就象日本人愛玩的那種遊戲一樣:他們抓一把起先沒有明顯區别的碎紙片,扔進一隻盛滿清水的大碗裡,碎紙片着水之後便伸展開來,出現不同的輪廓,泛起不同的顔色*,千姿百态,變成花,變成樓閣,變成*人物,而且人物都五官可辨,須眉畢現;同樣,那時我們家花園裡的各色*鮮花,還有斯萬先生家花園裡的姹紫嫣紅,還有維福納河塘裡飄浮的睡蓮,還有善良的村民和他們的小屋,還有教堂,還有貢布雷的一切和市鎮周圍的景物,全都顯出形迹,并且逼真而實在,大街小巷和花園都從我的茶杯中脫穎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