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大的心願莫過于在夜間如此凄涼的時刻有媽媽在房中相伴;這種心願同生活的需要和大家的期望太對立了,簡直是南轅北轍,所以那天夜間我暫得的滿足不過是勉強的例外。
明天我的苦惱照常還會出現,而媽媽卻不會再留在這裡。
但是隻要我的焦慮一時得到平息,我就不知焦慮為何物了;況且明晚畢竟還遠,我心中盤算:到時候再想辦法,時間并不會給我帶來更大的神通,因為事情畢竟不由我的願望決定;隻是現在事情還沒有落到我的頭上,這就更使我覺得僥幸避免是可能的。
就這樣,在很長一段時期内,每當我半夜夢中回憶及貢布雷的時候,就隻看到這麼一塊光明,孤零零地顯現在茫茫黑暗之中,象騰空而起的焰火,象照亮建築物一角的電光,其餘部分都沉沒在黑夜裡。
這塊光明上尖下寬:下面是小客廳、餐廳、花園中幽暗小徑的開頭一截(無意中造成我哀愁的禍首斯萬先生要從那面走來)和門廳(我要由此而踏上樓梯的第一級),而攀登起來令我心碎的樓梯則構成這個不規則棱錐體的非常狹窄的錐幹;頂部是我的卧室、卧室外的過道、過道口的玻璃門,我的母親就是從那裡進來的。
總之,老在晚上那個鐘點見到、同周圍事物完全隔絕、在黑暗中孤零零地顯現的,就是這麼一幕簡而又簡的布景(等于一般老式劇本的開頭為供外省演出參考而作的布景提示),為了重演我更衣上床的那出戲,這些道具是少得不能再少了;似乎貢布雷隻有樓上樓下,由一部小小的樓梯連接上下,似乎隻有晚上七點鐘這一個時辰。
說實話,倘若有人盤問我,我或許會說貢布雷還有别的東西,别的時辰。
但,那将是我有意追憶,動腦筋才想到的一鱗半爪;而有意追憶所得到的印象并不能保存曆曆在目的往事,反正我決不會自願地去回想貢布雷的其他往事。
它們在我的心目中其實早已死了。
永遠消亡了?可能吧。
紅樓夢
這方面偶然的因素很多,而次要的偶然,例如我們偶然死去,往往不允許我們久久期待首要的偶然帶來的好處。
我覺得凱爾特人①的信仰很合情理。
他們相信,我們的親人死去之後,靈魂會被拘禁在一些下等物種的軀殼内;例如一頭野獸,一株草木,或者一件無生物,将成為他們靈魂的歸宿,我們确實以為他們已死,直到有一天–不少人碰不到這一天–我們趕巧經過某一棵樹,而樹裡偏偏拘禁着他們的靈魂。
于是靈魂顫動起來,呼喚我們,我們倘若聽出他們的叫喚,禁術也就随之破解。
他們的靈魂得以解脫,他們戰勝了死亡,又回來同我們一起生活。
①凱爾特人:公元前2000年在中歐形成的一個印歐語系的種族。
他們自青銅時代起,從萊茵河及多瑙河之間的地區向西擴展,進入高盧中部。
公元前六世紀至前二世紀,是他們擴張的極盛時期;公元前一世紀左右為羅馬人所征服。
往事也一樣。
我們想方設法追憶,總是枉費心機,絞盡腦汁都無濟于事。
它藏在腦海之外,非智力所能及;它隐蔽在某件我們意想不到的物體之中(藏匿在那件物體所給予我們的感覺之中),而那件東西我們在死亡之前能否遇到,則全憑偶然,說不定我們到死都碰不到。
這已經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除了同我上床睡覺有關的一些情節和環境外,貢布雷的其他往事對我來說早已化為烏有。
可是有一年冬天,我回到家裡,母親見我冷成那樣,便勸我喝點茶暖暖身子。
而我平時是不喝茶的,所以我先說不喝,後來不知怎麼又改變了主意。
母親着人拿來一塊點心,是那種又矮又胖名叫”小瑪德萊娜”的點心,看來象是用扇貝殼那樣的點心模子做的。
那天天色*-陰-沉,而且第二天也不見得會晴朗,我的心情很壓抑,無意中舀了一勺茶送到嘴邊。
起先我已掰了一塊”小瑪德萊娜”放進茶水準備泡軟後食用。
帶着點心渣的那一勺茶碰到我的上腭,頓時使我混身一震,我注意到我身上發生了非同小可的變化。
一種舒坦的快感傳遍全身,我感到超塵脫俗,卻不知出自何因。
我隻覺得人生一世,榮辱得失都清淡如水,背時遭劫亦無甚大礙,所謂人生短促,不過是一時幻覺;那情形好比戀愛發生的作用,它以一種可貴的精神充實了我。
也許,這感覺并非來自外界,它本來就是我自己。
我不再感到平庸、猥瑣、凡俗。
這股強烈的快感是從哪裡湧出來的?我感到它同茶水和點心的滋味有關,但它又遠遠超出滋味,肯定同味覺的性*質不一樣。
那麼,它從何而來?又意味着什麼?哪裡才能領受到它?我喝第二口時感覺比第一口要淡薄,第三口比第二口更微乎其微。
該到此為止了,飲茶的功效看來每況愈下。
顯然我所追求的真實并不在于茶水之中,而在于我的内心。
茶味喚醒了我心中的真實,但并不認識它,所以隻能泛泛地重複幾次,而且其力道一次比一次減弱。
我無法說清這種感覺究竟證明什麼,但是我隻求能夠讓它再次出現,原封不動地供我受用,使我最終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