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簡直惡心!您居然敢引為經典!”
我的外祖父眼看談話遇到這麼多的障礙,非常掃興,感到已不可能誘導斯萬講點他愛聽的故事了,于是悄聲對我的媽媽說:
“上次你告訴我的那句詩是怎麼說來着?碰到眼前這種情況,倒可以讓我舒一口氣。
你提個頭吧,啊,想起來了:’主啊,有多少美德您教我們憎恨!’①唉,說得真好啊!”
①原詩應為:”天哪,有多少美德您教我們憎恨。
”引自高乃依的悲劇《龐貝之死》。
我兩眼盯住了媽媽,我知道,隻得一開晚飯,他們就不會讓我呆到晚飯結束,為了不使我的父系掃興,媽媽不會讓我當着大家的面象我在卧室裡那樣地親她好幾遍的。
所以,在餐廳裡,在就要開晚飯的時候,在我感到那時間即将來臨的當口,我就先為那短促而悄然的一吻,從我力所能及的方面,作好一切準備:我用眼睛選定媽媽臉上的某一個部位,作為我的吻的落點;由于我在精神上已經有了吻的開端,所以我作好思想準備,以便在媽媽把臉湊過來的刹那間,我能充分地感受到我嘴唇貼着的她那部分的肌膚的溫存;我好比一個畫家要畫幅肖像,但是描繪對象隻能短暫地出現幾次,畫家在準備調色*闆之前,早已根據自己所作的筆記作好細緻的回憶,即使描繪對象不在場,他也能畫得維妙維肖。
然而,晚飯的鈴聲還沒有打響,我的外祖父卻殘忍地說(雖然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殘忍):”這孩子看樣子很累,該上樓睡覺去了,再說,咱們今天晚飯吃得晚。
”我的父親本來就不如我的母親和外祖母那樣一絲不苟地信守協議,這時說道:”是啊,快,睡覺去。
”我想過去親親媽媽,就在這一刹那,晚飯的鈴聲響了。
“不必了,别麻煩你的媽媽了。
這也就等于道過晚安了,這種表示本來就多餘可笑。
快點,上樓去!”
我等于連盤纏費都沒有領到就得上路;我必須像俗話所說”戗着心眼兒”登上一級一級的樓梯,我的心隻想回轉到母親身邊去,因為母親還沒有吻我,還沒有以此來給我的心靈發放許可證,讓她的吻陪我回房。
但是,我不得不違心上樓。
這可恨的樓梯呀,每當我踏上梯級,總不免凄然若失,那股油漆味可以說已經吸收了、凝聚了我天天晚上都要感到的那種特殊的悲哀,也許正因為如此,一聞到它我才更感到痛心;我的智慧在這種嗅覺的形式下變得木然而喪失了功能。
當我們沉入夢鄉時,我們不會感到牙疼,隻覺得仿佛有一位姑娘掉進水裡。
我們拚命把她從水裡打撈起來,撈起又掉下,掉下又撈起,一連二百次;或者,好比有那麼一句莫裡哀的詩,我們不停地背誦。
處于這種情況,我們隻有醒來才能舒口氣,我們的智慧才能使牙疼擺脫掉見義勇為的僞裝和吟誦詩句的假相。
當登樓時的悲哀以迅雷般的速度侵入我内心時,我所感到的卻是舒心的反面。
這種侵入幾乎是頓時發生的,悲哀通過我嗅到的樓梯的特殊的油漆味,突然不知不覺地鑽進我的心扉,這比通過精神的滲透更具有毒害心靈的功效。
我一進卧室,就得把一切出入口全部堵死,把百葉窗合上,抖開被窩,為我自己挖好墓坑,然後像裹屍一樣換上睡衣。
那時正當夏令,由于我睡在罩着厚布床幔的大床上太熱,他們就為我在房内另外放了一張鐵床。
我在尚未葬身鐵床之前忽然萌生了反抗的念頭,我要施個囚犯慣施的詭計,我給母親寫了一封信,說有要緊事要當面禀告,信上不便說,隻求她上樓來見我。
我隻怕弗朗索瓦絲不肯為我送信。
她是我的姨祖母家的廚娘,我住在貢布雷的時候,起居由她負責照料。
我想,家裡有客時要她給我的母親遞信,其難度之大正等于求劇院門房給正在台上演出的女演員送便條,幾乎是辦不到的。
不過,能辦不能辦,弗朗索瓦絲自有一部嚴峻專橫、條目繁多、檔次細密、不得通融的法典,其間的區别一般人分辨不清,也就是瑣細至極(所以她那套法典大有古代法律的風貌,那些古代法律殘忍處可下令大批殺戮嗷嗷待哺的嬰兒,可是有些條文卻慈悲得連山羊羔的肉都禁止用母山羊的奶來炖,還禁止啃食動物大腿上的筋)。
有時候,弗朗索瓦絲頑固地拒絕為我們幹托她辦的事;由此而論,似乎她的”法典”對于上流社會的複雜規矩和交際場合的種種講究都有所估計,而這些,單憑她這樣一個農村女仆的所見所聞,是得不到任何暗示的。
我們隻能說,她身上有一身非常古老、高尚、但又不為人們所理解的法蘭西傳統陳迹,好比我們在那些手工業城市中所見到的那樣,陳舊的華屋證明往昔曾是王公幸駕之地,化工廠的工人們從事勞動的場地周圍,有古老的雕塑珍品,主題有泰奧菲爾遇到聖母顯靈,或者埃蒙四兄弟乘坐神馬逞威①。
①泰奧菲爾和埃蒙四兄弟均為傳說中的人物,相傳公元六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