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我并不在這小廟周圍的神聖的樹林中久留,因為我在上樓讀書之前,總要先到外祖父的兄弟阿道夫外叔祖父居住的樓下那間起坐間去呆一會兒。
阿道夫外叔祖父是位老軍人,以少将銜退休。
他那間屋子難得照進陽光,即使窗戶大開,聽憑外面的熱氣進去,屋裡也仍然無窮無盡地散發出一股幽幽的涼氣,既有林區的風味,又有王政時代的盎然古風,好比走進獵場的廢棄的樓閣,能讓人的嗅覺久久地沉醉于夢境之中。
但是,我不進阿道夫外叔祖的單間已有很多年了,因為他同我們家發生過一場誤會,不再來貢布雷小住。
這事是由我惹起的,經過情形如下:
在巴黎的時候,家裡每個月派我去看他一兩次,那時他總是剛吃完午飯,穿着家常便服,侍候他的仆人穿的是紫白兩色*相同的條紋布工作服。
外叔祖父咕哝着埋怨我好久沒來看他了,沒人理他了;他給我吃塊杏仁餅或者一隻桔子,我們穿過一間客廳,那裡從來也沒有人會停下坐一會兒;客廳裡沒有爐火,牆上裝點着鍍金的裝飾線腳,天花闆刷上藍色*,說是模仿天空;家具都蒙上了緞面墊套,跟外祖父家一樣,隻是這兒用的是大黃緞面;我們經過客廳,走進被外叔祖父稱為”工作室”的那個房間。
隻見牆上挂了幾幅版畫,大凡是黑色*襯底上有一位豐滿、肉感、皮色*粉紅的女神,或駕一輛戰車,或踩一隻圓球,或在額前綴有一顆五角星;第二帝國時期這類畫很受歡迎,因為一般認為畫裡有一種龐貝的情調。
後來人們很讨厭這類畫,有人之所以又開始喜歡起來,雖然說法不一,其實隻有一個原因:這類畫具有第二帝國的情調。
我同外叔祖父一直坐在這裡,直到他的聽差替車夫來問什麼時候用車。
外叔祖父沉吟良久,在一邊納罕的聽差如果稍有動彈,仿佛就會擾亂他沉思似的,于是他隻得全神貫注地等待他作出始終如一的回答。
外叔祖父經過一番周密的斟酌,終于說出了從來不變的決定:”兩點一刻”。
聽差驚訝地重複了一遍,但決無二話:”兩點一刻?……好,我告訴他去。
”
在那個時期,我熱愛戲劇,但這隻是柏拉圖式的愛,因為我的父母還一直沒有允許我去看戲,所以我把看戲的樂趣,想象得相當不符合實際;我幾乎以為每個觀衆眼中的舞台布景,都象是通過立體鏡才看到似的,隻為他一個人存在,盡管同其他觀衆所看到的上千種其他景象大緻一樣,但各人所見隻屬各人。
大衛·科波菲爾
每天上午,我都要跑到廣告亭去看看又有什麼新戲預告。
每一出預告的新戲都給我的想象提供種種夢想,而天下最無利害關系又最令人開懷的,莫過于這些夢想了;同組成劇名的每一個單字緊密相關的形象,還有墨迹未幹、被漿糊弄得鼓鼓囊囊的海報的顔色*,更助長了我的想象。
海報上劇名赫然在目,除了《賽薩·奚羅多的遺囑》或《歐迪普斯王》之類的古怪劇目外(這類劇目不會出現在”喜劇歌劇院”的綠色*海報上,而隻出現在”法蘭西喜劇院”的酡紅色*的海報上),最大相徑庭的要算《王冠上的鑽石》和《黑色*的多米諾骨牌》這兩出戲的海報了:一張是發亮的羽白色*,另一張象帶有神秘色*彩的黑緞。
我的父母向我宣告:我第一次去劇院,必須就這兩出戲中選一出。
于是我接連對它們的劇名進行鑽研,因為我的有關這兩出戲的全部知識隻是它們的劇名。
我殚精竭慮地想逐一抓住它們可能給我帶來的樂趣,然後進行比較,最後我費足力氣,把一出戲想象成光采奪目、氣宇軒昂,另一出戲則溫情脈脈、纏綿悱恻,結果我還是不能決定我的取舍,正等于上最後一道甜食時,問我要牛奶米糕還是要奶油巧克力一樣。
我與我的同學們談論演員,雖然那時我對演技還一無所知,卻認為在藝術借以體現的一切形式中,演技是首要的形式,通過演技,我才第一次感受到什麼是藝術,同樣一段台詞,這位演員和那位演員在朗誦方法和聲調處理方面各不相同,我覺得其中最瑣細的差别都具有無法估量的意義。
我根據有關這一演員和那一演員的傳聞,把他們按才藝的高低排了個先後,這些名單我成天獨自默誦,最後在我的腦海中凝固,象結成了硬塊,弄得我頭腦僵硬。
後來,我上中學,每當我趁老師轉身的機會同一位新朋友竊竊私語時,我的第一問題總是問他是否去過劇院,是否認為最了不起的演員是戈特,其次是德洛内,等等。
倘若他認為法布夫爾不如迪龍,或者德洛内名列戈克蘭之後,那時我的心目中戈克蘭便失去磐石般的堅固性*,突然松動起來,退縮到二等,德洛内也取得了神奇的靈活性*,豐富的活躍性*,而屈居第四;這樣的變動使我的頭腦得到軟化,得到滋養,竟有繁花似錦、生動活潑之感。
雖說我對演員們如此着迷,雖說有一天下午我見到莫邦從法蘭西劇院出來頓時感到愛的激動和愛的痛苦,但是當我見到某家劇院門前某位赫赫巨星的大名烨烨生輝,當我見到一輛馬頭上綴滿玫瑰花的雙座轎車從街上馳過,車窗裡露出一位據我想可能是演員的女子的倩影,那時我内心的激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