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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第一部 在斯萬家那邊(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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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陣,我們發覺凡德伊先生遇到熟人便躲避,隻要遠遠瞅見熟人,他就繞道走開;幾個月裡他明顯地老了許多,愁眉苦臉。

    凡跟他女兒的幸福沒有直接關系的事,他一概無心過問;他經常整天整天徘徊在亡妻的墳前。

    顯而易見,他内心痛苦得要死;誰都不難推測,他對于流言蜚語并非一無所聞。

    他全都知道,還甚至相信這是事實。

    對于一般人來說,無論他的德操有多麼高潔,遇到糾纏不清的情況,也許隻能安之若素地同他一向深惡痛絕的劣迹朝夕相處,因為他無法識破那些披着僞裝的劣迹,因為它們都是以特殊的形式出現在他的眼前的,他感到難受,卻又無法判定:例如,某天晚上,他耳聞一些莫名其妙的話,目睹一些難以理解的舉動,而說這些話、作這些舉動的人,偏偏是他有種種理由應予以愛憐的人。

    但是,要逆來順受,處于一般人錯誤地認為唯獨吉蔔賽人才有的那種處境,對于象凡德伊先生這樣的人來說,會比别人更感到痛苦得多。

    癖好是自然天性*在孩子身上誘發出來的東西,有時甚至隻需調和父母的德操,就象調和孩子眼睛的顔色*那樣,便能誘發出一種癖好來,而每當這種癖好需要必不可少的場合和起碼的安全時,就會出現吉蔔賽人那樣的處境。

    不過,凡德伊先生或許對他女兒的行為有所了解,他對于女兒的寵愛卻并不因此而稍減。

    事實鑽不進我們的信念的領域,既不會産生信念,也不會摧毀信念;它們盡管持之以恒地駁斥我們的信念,卻不能動搖我們人的信念;倘若誰家連續遭難,疾病災禍下斷降臨,也決不會使這家人懷疑上帝的仁慈和醫生的高明。

    但是,當凡德伊先生以一般人的觀點從名聲的角度,為自己和自己的女兒着想時,當他力圖使自己同女兒一起跻身于受到普遍尊敬的人們的行列,他就不免有社會成見,同貢布雷最敵視他的居民所抱的成見毫無二緻,他發覺自己已經同女兒一起沉淪到最為人不齒的末流,于是他的舉止近來變得自卑、謙恭,見到誰都象從下賤之處仰慕高高在上的貴人(盡管有人過去比他卑下得多),而且他還表現出一種竭力高攀的傾向,這是一切落魄的人必然會有的一種機械反應。

    有一天我們正同斯萬先生在貢布雷鎮上的一條街上走着,從另一條街上出來的凡德伊先生猛不防同我們迎面遇上,他不及躲避,斯萬先生便同他聊了好久。

    斯萬先生是那種見過世面的上流人,言談舉止透出體恤下情的仁慈,他不僅能把自己的道德偏見統統消除,還能從别人蒙羞的處境中找到可以寬恕的理由。

    這種寬厚的表示,他自己比受惠者更感到難能可貴,從而他的自尊心受到極大的滿足。

    過去,他從未同凡德伊先生交談過,今天,他在向我們告辭之前居然問凡德伊先生,能不能讓他的女兒去當松維爾玩玩。

    這樣的邀請在兩年前肯定會使凡德伊先生大為惱怒的,可是今天他卻為之感激涕零,并由此而認為自己受之有愧,切不可不知深淺地接受。

    他覺得斯萬先生對她女兒如此厚道,這本身就是對他的一種體面的、親切的支持;他想或許不乘機利用為好,心領他的好意豈不更美嗎? “他多風雅啊,”斯萬向我們告辭之後,他連聲歎道,那口氣就象伶俐漂亮的平民女子,對一位公爵夫人的風度佩服得五體投地似的,盡管公爵夫人又醜又老,她卻打心眼兒裡仰慕。

    凡德伊先生也懷有同樣的激動。

    ”他多風雅啊!可惜他同一個門戶不當的女人結了婚,真令人痛心!” 當時,最真摯的人言談中也不免摻雜許多虛情假意,跟這個人說話的時候,總把對他的看法忘得一幹二淨,等他一走,又趕緊對他評頭論足。

    我的長輩們同凡德伊先生一起惋惜斯萬的婚姻不當,說它背離原則,不合規矩(他們甚至同凡德伊先生一起提到了那些原則和規矩,以表示他們跟他一樣,都是規矩人),顯然,言下之意,認為凡德講先生家倒從沒有類似的越規行徑。

    凡德伊先生沒有讓他女兒上斯萬家去玩。

    倒是斯萬先生因此而感到遺憾,因為,每當他遇到凡德伊先生,臨分手時總要問問某一位也姓凡德伊的人的近況,他認為那人準是凡德伊先生的本家。

    臨了,他還總不忘記問一句要緊話:什麼時候凡德伊先生準備帶他的千金光臨當松維爾? 由于去梅塞格利絲那邊散步是我們到貢布雷鎮外散步的兩條路線中較短的一條路線,所以我們總在天氣變化不定的日子才去,于是梅塞格利絲那邊的天氣經常是潮濕的,而我們的眼光也始終盯住魯森維爾森林中的那片空地;森林裡枝繁葉茂,必要時我們可以去避雨。

    巴黎聖母院 經常是太陽藏在一片雲彩的後面,雲彩使太陽的臉龐改變模樣,太陽又把雲彩的邊緣抹上黃|色*。

    田野雖依然明亮,但沒有光彩,草木生靈似乎都懸在半空,魯森維爾那邊的小村落在天邊精緻而細密地刻下一幅鱗次栉比的白色*屋脊的浮雕。

    一陣輕風驚起一隻烏鴉,它撲撲地飛到遠處又重新落下,遠處白垩垩的天空把樹林襯托得更加清幽,象老式房子裡點綴爐壁的釉磚,藍得發亮。

     有時候,眼鏡鋪廚窗裡的晴雨表所預告的那場雨終于開始落下,雨點象列隊飛翔的候鳥,密集成行地自天而降。

    它們彼此緊挨着,在迅速的飛馳中,沒有一滴離隊,每一滴雨水都不僅各守其位,還帶動着後面的雨點緊緊地跟上,天色*頓時象飛過一群春燕似的暗了下來。

    我們跑到林中去避雨。

    陣雨過後,偶爾還掉下幾滴懶洋洋慢吞吞的雨點,我們也顧不得了,隻管走出樹林,因為那種雨點隻在樹葉間嬉戲。

    地上幾乎已經幹了,而樹上倒還有不止一顆兩點在葉脈間追逐,或者挂在葉尖休息,迎着陽光閃爍,冷不防地從它停歇的枝頭落下,滴到我們的臉上。

     我們還經常慌慌張張地跑到聖安德烈教堂的門廊下同聖徒和長老們的石雕塑像在一起避雨。

    那座教堂的法國風味多濃烈呀!門上的聖徒、國王、騎士,各人手執一枝百合花,或參加婚典,或出席葬禮,都維妙維肖地表現出在弗朗索瓦絲心目中他們所應有的那種神情。

    當年的雕塑師還刻畫了亞裡士多德和維吉爾作品中的故事場面,但是,手法上卻與弗朗索瓦絲在廚房裡随口提到聖路易往事的語氣相仿,聽她的語氣好似她本人認識聖路易,對他的為人了如指掌,而且一般來說,提到他總是為廠把他跟我的外祖父母作對比,照她看,我的外祖父母不如聖路易”公正”。

    我們可以感覺到,中世紀的石雕藝術家和中世紀的這位(一直活到十九世紀為我們掌勺烹調)女農民對于古代曆史或基督教曆史的概念,顯然都既不準确又樸實單純,他們的曆史知識不是從書本中得來的,而是直接來自古老的、在口頭代代相傳、世世接續的傳說,原先的模樣雖說已經難以辨認,但它始終具有活躍的生命力。

    我從中認出另一位貢布雷的人物,他也在聖安德烈教堂的奇特時代的雕塑群像中得到了預示,那就是加米雜貨鋪的小夥計,年輕的戴奧多爾。

    弗朗索瓦絲居然也感到他是本鄉本士、古道熱腸的牢靠人,所以,當我的萊奧妮姨媽病情加重,弗朗索瓦絲單獨一人已無法幫她翻身,抱她坐到靠椅上去的時候,她甯可去叫戴奧多爾幫忙,也決不讓幫廚女工上樓去”讨好”我的姨媽。

    而那位平日被人們公正地看作搗蛋鬼的小夥子,内心卻充滿了聖安德烈教堂浮雕裡的精神,尤其是充滿了弗朗索瓦絲認為對”可憐的病人”、對她的”可憐的女東家”應該懷有的那種敬愛之情。

    他把我的姨媽的頭扶上枕頭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既天真又熱忱,跟浮雕中手持蠟燭圍繞在虛弱的絲母跟前的天使一樣,仿佛那些灰秃秃的石雕的面容跟冬天的樹木似的,不過暫時處于一種休眠狀态而已,早晚會在象戴奧多爾那樣既敬畏神尊又透出狡猾、紅得好比熟透的蘋果似的千百張老百姓的臉上重新煥發出奕奕的生氣。

    有一位女聖徒的形象,已經不再象那些天使一樣依附在石頭上了,而是從門廊的群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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