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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第一部 在斯萬家那邊(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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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脫身而出;她的身材比真人高大,端立在一座石基上,仿佛站在一張闆凳上免得雙腳沾到潮濕的土地似的;她的面容豐滿,結實的-乳-房鼓起了胸口的衣衫,象裝在麻袋裡的成熟的果實;狹窄的腦門,短小而淘氣的鼻子,深陷的眼窩,活脫是一副當地農家女的健壯、粗犷而潑辣的模樣。

    造型上的這種惟妙惟肖,給塑像精微入理地注入一種我原先沒有期望看到的柔美的情緻。

    經常有幾位村姑也象我們一樣前來避雨,她們的音容體态更佐證了塑像造型的準确,正如在石刻的枝葉旁邊的縫隙裡長出的野枝野葉,仿佛有意要跟雕塑作個對比,以使人認識到藝術作品刻畫得多麼逼真在我們的正前方,魯森維爾遙遙可見,那兒是一片樂土呢,還是遭到天罰的罪惡之地?反正我從來沒有進去過,有時我們這兒的雨已經停歇,魯森維爾仍繼續象《舊約》裡說到的那個村子一樣受到暴雨的懲罰,如注的雨水象一條條鞭子抽打着城裡居民的房屋,有時它又得到了上帝的寬恕,重新露面的太陽把象祭台聖器上反光一樣的長短不齊的金色*光芒流蘇般地垂到魯森維爾的城頭。

     有幾次天氣壞得無以複加,我們隻能回家或者索性*閉門不出。

    無論哪邊的田野都-陰-沉沉、濕漉漉的,遠遠望去直如茫茫大海,幾幢孤零零的房屋依附在黑暗和雨水半淹的山坡上,象一條條收起船帆的小舟在泛光,一動不動地停泊在茫茫夜海中,下一場雨,甚至下一場狂風暴雨更有何妨!夏天,惡劣的天氣不過是晴朗天氣的一時的脾氣,表面的-陰-沉掩蓋不住潛在的、固有的晴朗;同冬天的不穩定的晴朗大不一樣,夏天的晴朗則在地上紮了根,化作茂密的枝葉;雨水滴在枝葉上,并不能損害枝葉的欣欣向榮,整個夏季,晴朗的天氣把它的淡紫色*或白色*的旌旗插遍村裡的大街小巷,招搖在房舍和花園的牆頭。

    我坐在小客廳裡讀書,等着吃晚飯,聽到如注的雨水從花園裡的醋栗樹上滴下,我知道瓢潑大雨隻是使樹葉更滋潤、更油亮,那些樹就象是夏天的抵押品,整夜經受着雨淋,為的是确保晴朗天氣的延續不斷;我知道,盡管下雨,明天當松維爾的白色*栅牆上,心形的丁香葉依然會茂密地搖擺不停;我遙遙見到貝尚街的那棵楊樹在暴風雨中痛苦而絕望地掙紮,我并不感到憂傷;我聽到滾滾的響雷在花園那頭的丁香樹叢中馳過,我也不因此而惆怅。

     倘若大清早就-陰-雨不止,我的長輩們就放棄散步,那我也無法出門了。

    但是後來我習慣于單獨一人到梅塞格利絲那邊去散步。

    那年秋天。

    我們來到貢布雷奔喪,因為我的萊奧妮姨媽終于死了。

    她的死既證明了認為她所采用的療法隻會使她的健康每況愈下最終緻死的說法言之有理,也證明了始終認為她害的不是臆症而是器質性*病變的觀點才是真知灼見;她這一死,原來的懷疑論者才不得不在事實面前認輸。

    她的死隻引起一個人的巨大的悲痛,這個人偏偏是沒有文化的粗人。

    在我的姨媽病重不起的最後十五天中,弗朗索瓦絲日夜守護在她的身邊,她不脫衣睡覺,也不讓任何人去幫忙照料,直到姨媽下葬,她才與她分手。

    原來姨媽對弗朗索瓦絲疾言厲色*,懷疑她居心叵測,對她常發脾氣,使弗朗索瓦絲成天提心吊膽,過去我們以為她對姨媽一定暗懷恨心,此刻我們才知道,她怕姨媽其實是敬畏,是愛慕。

    那是她的真正的女主人,她在世時,盡打讓人無法預料的主意,施加讓人難以抵擋的花招,但她天生的慈悲心腸,容易動情,如今,這樣的女王,這樣神秘莫測、至高無上的君主離開了人世,同她相比,我們在弗朗索瓦絲的心目中太渺小了。

    這以後,我們雖年年到貢布雷去度假,但要過好些年我們在弗朗索瓦絲的心目中才赢得我的姨媽當年享有的威望。

    那年秋天,我的父母忙于辦手續、同公證人和佃戶們交談,很少有空外出;況且偶爾有空,天公又往往不作美,所以就常常讓我獨自到梅塞格利絲那邊去散步。

    為了擋雨,我披上一件蘇格蘭大氅,我有意把它搭在肩上,因為我感到弗朗索瓦絲一見到蘇格蘭花呢上的方格子就會生氣,我們無法跟她講這樣的道理,說衣裳的顔色*同孝服沒有關系,此外,我們對姨媽的死所表現出的悲傷,她也感到不滿,因為我們沒有舉辦大規模的喪宴,我們提到姨媽時沒有用一種特别的聲調,而且我甚至于有時候嘴裡還哼哼歌曲。

    我相信,倘若有哪一本書,根據《羅蘭之歌》或者聖安德烈教堂裡那些浮雕的場面,提出這類服喪的觀點,我會跟弗朗索瓦絲一樣,認為非常動聽,而且欣然同感的。

    但是,弗朗索瓦絲就在我的左右,于是總有一個魔鬼唆使我故意氣氣她,我抓住一點借口,就跟她說:姨媽死了。

    我之所以難過,是因為她雖然有些可笑之處,但畢竟是個好心腸的人,并不是因為她是我的姨媽;倘若她雖是我的姨媽,但我覺得她很讨厭,那麼她死了我也決不會難過。

    –這樣的話,如果出現在哪本書裡,連我也會覺得大逆不道的。

     如果那時弗朗索瓦絲象詩人一樣,對于悲痛,對于家庭的悼念,隻有一種流動不定的、模糊的意識,對我的那套理論無從對答,隻是說:”我也說不清楚,”那我倒會無愧于貝斯比埃大夫的指教,通情達理地對她的自認無知,狠狠地挖苦幾句,自鳴得意一番;倘若她又說:”她畢竟跟您沾親帶故,對親友總還得尊敬才是,”那麼我會聳聳肩膀,獨自咕哝一句:”我真是好心到家了,跟這樣信口雌黃的文盲白費口舌。

    ”就這樣,我采取一般人的狹隘觀點來判斷弗朗索瓦絲的優劣,扮演了那些最卑視片面思想的君子們在生活中遇到婆婆媽媽的場面時最可能扮演的角色*。

     那年秋天,我覺得散步特别開心,因為我總是讀了好幾個鐘頭的書之後才出去散步的。

    整整一上午,我坐在大廳裡讀書,讀得感到累了,我就把蘇格蘭大氅往肩上一披,出門散步去。

    我的身子經過長時間的靜止,積累了充沛的活力,需要象被撒出手的陀螺一樣,在轉悠中消耗積聚的能量。

    房舍的外牆,當松維爾的花籬,魯森維爾森林中的樹木,蒙舒凡背後的灌木叢,都受到我的雨傘或手杖的抽打,都聽到我的歡快的喊叫。

    這些喊叫,隻是一些模糊的感觸,還沒有在光明中找到歸宿,它們等不及得到緩慢而困難的澄清,甯可找一條立即宣洩的捷徑。

    我們對内心的感情所作的所謂的表白,其實大多不過使我們借以解脫,讓我們的感受以一種模糊的形式從我們的内心釋放出來,而模糊的形式根本不能使我們認識到感受的真谛。

    當我試圖總結一下我在梅塞格利絲那邊究竟有何所得,我從意外的景色*或者起碼引起我感奮的原因中間究竟得到多少細小的新發現時,我不禁想起那年秋天,我散步走到蒙舒凡身後那片灌木叢生的山坡附近,第一次驚訝地發現我們的印象和我們習慣的表白之間有多不協調。

    我興高采烈地同風雨搏鬥了一個小時之後,來到了蒙舒凡池邊一座瓦片覆頂的小屋前,那是凡德伊先生家的園丁放置園藝工具的小屋。

    太陽又重新露頭,它的金色*的光輝經過暴雨的洗滌,鮮亮地閃耀在天邊,閃耀在枝頭、小屋的牆上,以及依然濕潤的瓦片和屋脊上。

    一隻母雞在屋脊上漫步。

    吹拂而過的風把生長在牆縫裡的野草一片片拉平,母雞身上的羽毛也全都豎立起來,象一簇沒有感覺的、輕飄飄的東西似的,聽憑來風直吹到羽毛的根部。

    陽光又使池水象鏡子一樣反照出池邊的景物,小屋的屋頂在水面上形成一塊桃紅色*的斑紋,過去我還從來不曾注意到有這樣一塊斑紋。

    我發現水面和牆面泛起蒼白的微笑,同天空的微笑遙相呼應;我不禁激動萬分,舉起我已經收好的雨傘,啧啧地叫好。

    同時,我感到我不應該隻限于叫出含義不清的啧啧聲,而應該把我欣喜的根由弄明白。

     也是在那一次,我才知道同樣的激動并不同時以預定的順序在每一個人身上産生。

    這得多謝一位路過的農民;當時他臉色*已經不很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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