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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第一部 在斯萬家那邊(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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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等他的車夫把車套上,把他送到她家,要在焦急不安和歡欣雀躍中度過的那十分鐘反倒十分難熬;在這段時間裡,為了向她表示他的溫情,他千萬次地重溫同她重新見面這個念頭–正當他以為她還遠在他方的時候,她卻突然歸來,現在回到他的心間。

    這是因為,去看奧黛特這個念頭現在找不着想方設法抵制這個念頭以制造障礙這樣一種願望;這種願望在斯萬身上已經不複存在,因為自從他向自己證明(至少他自己是這樣想的),他是如此輕而易舉就能抵制這個念頭以來,他就覺得把暫别的嘗試推遲進行并沒有什麼不便之處,反正他現在覺得隻要他願意,就有把握來實施了。

    同樣也是因為,去看奧黛特這個念頭現在重新出現在他心頭時總帶有新意,帶有誘惑力,帶有尖銳性*–這三者以前都是被習慣磨平了的,現在則通過這不是三天而是十五天的禁絕(一次禁絕的期限不是按它實際已經延續了多久,而應該按預定的期限來計算的)而重新獲得力量;同時從不付太多代價就犧牲了的期待中的樂趣當中卻産生了他無法抵禦的意想不到的幸福。

    最後,去看奧黛特這個念頭現在重新出現在他心頭時總伴随着斯萬要知道當奧黛特在得不到他的音信時想些什麼、做些什麼的渴望心情,以至他行将發現的是一個幾乎陌生的奧黛特的令人神魂颠倒的啟示。

     而她呢,她早就認為他拒絕給錢不過是個假動作,來問車漆什麼顔色*,買哪樣的股票都不過是個借口,她無需把他經曆的這些情緒的發作的各個階段從頭到尾回顧一下;根據她對這些的認識,她無需了解它的來龍去脈,隻相信她早就知道的那一點,也就是那必然的、萬無一失、從來不變的結局。

    如果從斯萬的觀點來看,這種看法是不完全的–雖然也許可能是深刻的。

    斯萬顯然認為他不被奧黛特所理解,這就好比是一個有嗎啡瘾的人深信他是正要擺脫他的頑固惡習時由于外界因素而受阻,或者是一個肺結核患者深信他正要最終痊愈時突然遭到意外的不适,全都感到自己不被醫生所理解,認為醫生對那些所謂偶然事件重視不足,把它們都看成惡習或病狀用來掩蓋自身的東西,而當病人自己陶醉于即将恢複正常或者即将得到痊愈的美夢時,他們的惡習或病狀實際卻繼續無可挽救地壓在他們頭上。

    事實上,斯萬的愛情已經到了這般地步,内科大夫和最大膽的外科醫生(在某些疾病方面)都會自問,除掉這樣一個病人的惡習或者根除他的疾病是否還合情合理,甚至是否還有可能。

     确實,斯萬對他這份愛情的深廣并沒有直接的意識。

    當他想猜度猜度的時候,他時常覺得這份愛情仿佛已經衰退了,幾乎已經化為烏有;譬如說,在他愛上奧黛特以前,他對她那富有表情的面部線條,她那并不鮮豔的臉色*并不怎麼喜歡,幾乎可說是有點厭惡,現在有些日子也會發生這種情況。

    ”當真是有了進步,”他在第二天心裡就會這麼想,”當我仔細捉摸的時候,我發現昨晚在她床上幾乎感覺不到任何樂趣:也是怪,我總覺得她長得醜。

    ”的确,這也是實話,這是因為他的愛已經大大超出了肉欲的領域。

    奧黛特的身體已經不占很多的地位。

    當他擡頭看到桌子上奧黛特的相片時,或者當她來他家看他時,他很難把這照相紙上的或者那有血有肉的面容跟在他心頭的那份難以平靜的痛苦的不安心情之間劃上等号。

    他幾乎是不勝詫異地心想:”是她!”就象是有人突然把我們身上的某種疾病拿到體外來給我們看,而我們覺得它跟我們所鬧的那種病并不相象一樣。

    他試圖弄清楚這到底是什麼東西;那是有點象愛情,象死亡的東西,而不是跟疾病的概念依稀相似的東西;那是我們經常對之表示懷疑,經常予以深究,唯恐掌握不了它的實質的東西–那是人的品格之謎。

    而斯萬的愛情這個病已經大大擴散,已經跟他的一切習慣、一切行動,跟他的思想、健康、睡眠、生活,甚至是身後的遺願是如此緊密相連,它已經跟他合而為一,不可能從他身上剝離而不把他自身整個毀壞:用句外科大夫的話,他的愛情已經無法再動手術了。

     由于有了這份愛情,斯萬過去的那些興趣已經衰退到這般地步,以至當他偶爾回到上流社會時(心想他那些社會關系就跟奧黛特不能确切知道其價值的鑽石的精美托座一樣,可以在她的心目中擡高他的身價,而如果這些社會關系沒有因為那份愛情而貶值的話,這種想法也許是對的:原來在她心中,這份愛情把任何與之有關的事物的價值都貶低了,因為它把它們都說得沒有那麼可貴),他所感到的除了身處她所不認識的地方和不認識的人中間的那種憂傷外,還有在閱讀或欣賞某些表現有閑階級的消遣的小說或畫幅時可能體味到的那種超然的樂趣:譬如他在家裡就喜歡在他最喜愛的作家之一的聖西門的作品中讀與凡爾賽宮日常生活、德·曼特農夫人①的菜單,以及了解呂裡②謹慎的吝啬與大擺排場時同樣的興趣來檢查他家中日常生活安排是否順當,他自己的衣着和仆役們的号衣是否漂亮,他家的資金投放得是否妥善。

    斯萬過去那些興趣的衰退也不是絕對的,而他之所以要體味體味這新的樂趣,那是為了能以一時躲避到他自己心中還沒有被他的愛情、他的憂傷觸及的那些屈指可數的地方。

    在這一點上,我的姨姥姥所說的那個”小斯萬”的性*格(跟夏爾·斯萬的更有個人特色*的性*格不同)正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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