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追憶似水年華 第一部 在斯萬家那邊(15)

首頁
    慰他。

     “她還是有道理的,”他說,一面為他擦試眼淚,一面給他摘了土耳其帽,讓他更自在些,”我都勸過她十多次了。

    幹嘛難過呢?那個人是會理解她的。

    ”斯萬這是自言自語,因為他原先沒能辨認出來的那個年輕人就是他自己;就象有些小說家一樣,他是把自己的人格分配給了兩個人物,一個是做夢的那個人,另一個是他所看見的站在他面前戴着土耳其帽的那個人。

    這裡的黎明靜悄悄 至于那個拿破侖三世,其實就是福什維爾;把某些概念模模糊糊地一聯系,把男爵平常的面貌稍加改變,再加上交叉在胸前的榮譽勳位勳章的绶帶,這就使得斯萬給了他這樣一個名字;實際上,夢中這個人物在他心目中所代表的,讓他想起來的也正是福什維爾。

    在夢鄉中的斯萬從不完全的變幻着的形象中作出錯誤的推斷,而且他這時也掌握一種創造的能力,能象某些低級生物通過簡單分裂那樣進行繁殖;他通過所感覺到的自己手掌的溫暖模造出一隻他在想象中握着的另一人的手心,同時也通過自己都還沒有意識到的情感和印象來勾勒出一些曲折情節,通過邏輯連系,在他睡夢中的一定時刻,構成必要的人物來接受他的愛或者促使他醒來。

    黑夜忽然降臨,警鐘響起,居民從烈焰沖天的房屋中逃出,奔跑着從他面前過去;斯萬聽到洶湧的波濤聲,他的心也同樣猛烈地在他胸膛裡突突地跳着。

    突然間,他的心跳加速,他感到一陣說不出來的痛苦和惡心,一個滿身是灼傷的農民在經過他面前時說:”您去問問夏呂斯吧,奧黛特是在他那裡跟她的夥伴過夜的。

    他常跟她在一起,她跟他也無話不說。

    是他們放的火。

    ”原來是他的男仆剛把他叫醒,對他說: “先生,八點了,理發師也來了,我已經告訴他過一個鐘頭再來。

    ” 這些話穿透斯萬沉浸其中的睡眠之波,在到達他的意識之前卻産生了偏離,就象是一道光線在水底顯得象是一個太陽一樣,也正如片刻之前鈴聲在他夢鄉的深淵之中變成了警鐘的聲音,鬧出了火災這檔子事兒。

    這時候,他夢中的景色*化為灰燼,他把眼睛睜開,最後一次聽到大海遠去的濤聲。

    他摸摸面頰,是幹的。

    然而他還記得那冰冷的水的感覺和鹽的鹹味。

    他下床穿上衣服。

    他之所以早早地把理發師叫來,是因為他頭天給我外祖父寫了信,說是下午要到貢布雷去,因為他聽說德·康布爾梅夫人(也就是過去的勒格朗丹小姐)要在那裡住幾天。

    他回想起那年輕的妩媚的面孔,還有他久别了的鄉間的妩媚的景色*,兩者對他産生了巨大的吸引力,促使他下定決心離開巴黎幾天工夫。

    種種偶然的機會使得我們跟某些人相逢,這機會并不跟我們愛他們的時間相一緻,可能發生在愛情還沒有開始以前,也可能在愛情已經泯滅以後又再重現;事後回想起來,在我們一生中後來注定要成為我們意中人的最初出現總是有預告或先兆的意義的。

    就這樣,斯萬常常回顧在劇場碰見奧黛特時她的形象,在那個晚上,他是根本沒有想到以後會再見到她的;現在他也想到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家那個晚會,他那晚把德·弗羅貝維爾将軍介紹給德·康布爾梅夫人。

    我們生活中的利害關系是如此複雜,以至在同一情況下,尚未到來的幸福的基礎已經在我們正在受着的痛苦加劇時奠定,這也并不罕見。

    這樣的事情當然也會在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府第以外在斯萬身上發生。

    又有誰能知道,那天晚上他要是上别的什麼地方,是否會有别的什麼喜事,别的什麼不幸,而往後被他看成是不可避免的事?不過,确确實實發生了的事情,他會覺得是不可避免的;他都差點兒要把那天打定主意去參加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家的晚會看成是天意如此了:他這個人雖然渴望能欣賞生命豐富多彩的創造,卻無法對一個難題(例如到底什麼應該是最該企求的東西)長時間苦思冥想,隻好認為在那晚感到的痛苦跟尚難預料然而已在萌生中的樂趣之間存在着必然的關聯,隻不過這痛苦與這樂趣之間的平衡太難保持了。

     醒來一小時後,當他指點理發師怎樣使他的頭發在火車上不緻蓬亂時,他又想到他那個夢,又看到奧黛特蒼白的臉色*、瘦削的面頰,疲憊的臉龐、低垂的眼皮,仿佛全都就在他的眼前;奧黛特的萬般柔情早已把斯萬對她的執著的愛化為對她的首次印象的長期遺忘–自從他們最初相愛以來這些日子,在他剛才睡着時,他在記憶中都曾竭力搜尋它們的确切感覺,從那時以來他已不再注意到的東西也仿佛就在他的眼前。

    自從他不再感到不幸,道德修養也随之有所降低以來,粗野的話也不時湧上他的心頭,他心裡不禁咆哮起來:”我浪擲了好幾年光-陰-,甚至恨不得去死,這都是為了我把最偉大的愛情給了一個我并不喜歡,也跟我并不一路的女人!”
上一頁 章節目錄 下一章
推薦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