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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第一部 在斯萬家那邊(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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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無眠之夜最常回憶的那些卧室當中,跟貢布雷的卧室差别最大的要數巴爾貝克海濱大旅社那間了,這間屋的牆塗了瓷漆,就跟碧波粼粼的遊泳池光滑的内壁一樣,容有純淨、天藍色*、帶鹽味的空氣,而貢布雷那幾間卧室則洋溢着帶有微塵、花粉、食品和虔誠味道的氣氛。

    負責裝飾旅社的那位巴伐利亞家具商讓各間房間的裝飾都有所不同,我住的那間沿着三面牆都有玻璃門矮書櫃,按照它們所處的位置不同,産生出設計者未曾料及的效果,反映出大海變幻無常的景色*的一角,這就象是在牆上糊上一層海青色*的壁紙,隻不過被書櫃桃心木的門框分割成一片一片罷了。

    這樣,整個房間就象是當今”現代款式”住宅展覽會上展出的新型卧室,裝飾着據說是能使居住者賞心悅目的藝術品,上面表現的題材則以住處所在地點的性*質而異。

     而跟這真正的巴爾貝克最迥然不同的莫過于我在暴風雨的日子裡常常向往的那個巴爾貝克了。

    在這樣的日子裡,風刮得那麼大,弗朗索瓦絲領我上香榭麗舍時總囑咐我别貼了牆根走,免得讓刮落下來的瓦塊砸着,還不勝感慨地談到報上所說的那些陸地遭災和海上翻船的消息。

    我倒極其希望能看到海上的風暴,倒不是因為這景象美,而是因為這是揭示大自然真實生命的時刻;或者可以這樣說,我心目中美的景象是我确知并非為了取悅于我而人為地安排的景象,而是必然的、不可改變的景象–例如景色*之美,或者偉大的藝術作品之美。

    我所感到好奇的,我所熱切要認識的,都是我相信比我自己還要真實的東西,都是具有這樣一種優點的東西,能向我顯示某個偉大的天才的一點思想,顯示自然不假人手而自行展現出來的力量或美惠。

    正如留聲機唱片中孤立地播放出來的先妣美妙的嗓音并不足以減輕我們失去母親的痛苦一樣,用機械模仿出來的暴風雨也跟萬國博覽會上光彩奪目的噴泉一樣引不起我絲毫興趣。

    為使暴風雨絕對真實,我也要求這海岸是一條天然的海岸,不是哪個市zheng府臨時挖出來的一條土溝。

    大自然在我心中激起的種種情懷,使我覺得它跟人用機械創造的東西截然不同。

    大自然帶上的人工印記越少,它給我心的奔放留下越多的餘地。

    我可早就記住了巴爾貝克這個名字,勒格朗丹說這個海灘緊挨着”那以沉船頻繁而知名的喪葬海岸,一年當中倒有六個月籠罩着一層薄霧,翻騰着滾滾白浪。

    ” 他還說:”人們在那裡比在菲尼斯泰爾(那裡盡管現在旅館鱗次栉比,依然未能改變大陸最古老的骨架)更能感覺到他們腳下就是法國大陸、歐洲大陸、古代世界大陸真正的邊緣。

    這是漁民的最後一個營地,他們跟創世以來世世代代的所有漁民一樣,面對海上的迷霧和黑夜的暗影這永恒的王國。

    靜靜的頓河 有一天在貢布雷,我在斯萬先生面前談起這巴爾貝克海灘,想從他嘴裡探聽一下這裡是不是看最強烈的暴風雨的最理想的地點,他答道:”巴爾貝克嗎,我是很熟悉的!巴爾貝克的教堂是十二三世紀建的,還是半羅曼式的,也許是諾曼底哥特式建築物最奇妙的樣品,可真是獨一無二!簡直象是波斯藝術。

    ”直到這時為止,這個地區在我心目中仿佛隻是屬于遙遠得無法追憶的遠古的大自然,跟那些偉大的地質現象的曆史同樣悠久,也跟地上的海洋和天上的大熊星座一樣置身于人類曆史之外–就連那些未開化的漁民也跟他們所捕的鲸一樣,對他們來說也無所謂中世紀不中世紀的問題。

    現在真象是喜從天降,忽然發現這個地區也走進了世紀的序列,經曆過羅曼時代,忽然得知哥特式的三葉草也曾在一定的時刻來裝點過這裡蠻荒的石塊,正如那雖然細小然而生命力旺盛的花草在春季來臨時穿透終年不化的積雪,星星點點地散布在極地一樣。

    哥特式藝術幫助我們确定這些地方和這些人的年代,同樣這些地方和這些人也幫助我們确定哥特式藝術的年代。

    我試着在腦子裡想象這些漁民的生活,他們在中世紀聚居在這地獄海岸的一角,在死亡的懸崖腳下,又是怎樣小心翼翼地、出乎意料地嘗試着建立起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我原來一直以為,哥特式藝術隻有在城市中才有,現在它離開了城市,在我心目中就更是一個有生命的東西了,我可以看它怎樣在特殊的條件下,在蠻荒的岩石上,萌芽生長,開出一朵尖尖的鐘樓之花。

    有人領我去看巴爾貝克最著名的雕像的複制品,有毛發蓬松、塌算子的使徒,有門廳的聖母像,當我想到我有一天可以親眼看到它們聳立在那永恒的帶有鹹味的濃霧之間,我都高興得喘不過氣來了。

    從此,每到二月間風雨交加但天氣溫和之夜,狂風在我心中呼嘯,刮得它跟卧室的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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