們的習慣之外,因此,即使我受到優待而分享這些習慣時,它們對我來說仍舊是陌生的)?總之,每當我想到這間曾被斯萬認為十分不協調(他的批評并不意味着對妻子的鑒賞力進行挑剔)的客廳時–因為它仍保留他倆初識時她的住宅的整體風格,即半溫室半畫室的風格,但其中許多如今被她認為”不倫不類”的,”過時”的中國貨卻已去掉,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堆蒙着路易十六或古式綢罩的小家具(還包括斯萬從奧爾良碼頭的府邸帶來的藝術珍品)–它在我的記憶中卻毫不雜亂,而是和諧統一,發出特殊的魅力,而這種效果是年代久遠的最完好的家具,或者帶上某人烙印的最有生氣的家具永遠望塵莫及的。
我們看見某些物品,相信它們有獨立的生命,因此我們便賦予它們靈魂,它們保留這個靈魂,并在我們身上發展它。
我認為,斯萬一家在這套住宅中所度過的時間不同于其他人的時間,這套住宅之與斯萬一家每日生活中的時間猶如肉體之與靈魂,它應該體現靈魂的特殊性*,而我這種種想法都分散于、混雜于家具的位置、地毯的厚薄、窗子的方向、仆人的服飾等等之中–不論在何處,這些想法都同樣令我惶惑及難以捉摸。
飯後我們來到客廳的大窗前①,在陽光下喝咖啡,這時斯萬夫人問我咖啡裡要幾塊糖,并推給我一個帶絲套的小凳,它散發出希爾貝特的名字曾施加于我的–先是在玫瑰荊棘下,後是在月桂花叢旁–痛苦的魔力,以及她父母一度表示的敵意(小凳似乎理解并有同感),所以我覺得配不上它,又覺得将腳放在那毫無防衛的軟墊上未免是懦弱的行為。
獨立的靈魂使小凳在暗中與下午兩點鐘的光線相連。
這裡的光線與别處的光線是不同的。
在我們這個海灣中,它使金色*波浪在我們腳前嬉戲,在波浪之中露出發藍的長椅和朦胧的挂毯,猶如魔島一般。
就連挂在壁爐上方的魯本斯的畫也與斯萬先生的系帶高幫皮鞋及鬥篷大衣一樣,具有同一類型的并且同樣強烈的魔力。
我曾經想穿他那樣的鬥篷大衣,奧黛特卻叫丈夫去換一件更講究的大衣,好和我一同上街。
她也去換衣服,雖然我再三說哪件”外出”服也遠遠比不上她吃飯時穿的,而且即将換下的那件十分漂亮的雙绉便袍或絲便袍,它的顔色*不斷變化,深玫瑰色*、櫻桃色*、蒂波洛②粉紅色*、白色*、淡紫色*、綠色*、紅色*、淨面或帶花紋的黃|色*。
我說她應該穿着便袍出門,她笑了,也許嘲笑我無知,也許對我的恭維感到高興。
她抱歉地說便袍穿起來最舒服,所以她有那麼許多便袍,接着她便離開我們去換上一套令人肅然起敬的、雍容華貴的服裝,有時還讓我為她挑選我喜歡的一件。
①法文baie,可作大窗或海灣解。
②蒂波洛(1696-1770),意大利畫家,以色*彩明快見長。
到了動物園,我們下車,我走在斯萬夫人旁邊,洋洋得意!她漫步走着,悠然自得,大衣在空中飄動,我用贊賞的目光注視她,她賣弄風情地深深一笑,作為對我的回報。
如果有希爾貝特的朋友–男孩或女孩–遠遠向我們打招呼,那麼,在他們眼中,我成了當初被我羨慕已極的希爾貝特的朋友–他認識她的家庭并參與她生活中的另一部分,即香榭麗舍大街以外的那一部分。
在布洛尼林園或動物園的小徑上,我們往往和斯萬的朋友、某位貴婦相遇,她遠遠地向我們打招呼,斯萬卻沒有看見,這時斯萬夫人便說:”夏爾,你沒看見蒙莫朗西夫人嗎?”于是斯萬帶着熟朋友的友好微笑,用他所特有的文雅風度,舉帽向她深深緻意。
有時,那位貴婦停下來,高興地向斯萬夫人打招呼,這個舉動不會導緻任何後果,因為人們知道斯萬夫人在丈夫的影響下已經習慣于謹慎從事,不會對這一禮節大加吹噓的。
斯萬夫人已學會上流社會的派頭,因此,不論那位貴婦如何雍容高貴,斯萬夫人絕不甘拜下風。
她在丈夫遇見的女友旁站立片刻,從容自如地将希爾貝特和我介紹給她,殷勤之中既大方又鎮靜,以緻很難說在斯萬的妻子和那位過路的貴族女人之間,究竟誰是貴婦。
那天我們去看僧伽羅人,回家時迎面看見一位女士,她後面有兩位太太相随,仿佛是跟班。
這位女士年紀不小,但風韻猶存,身穿深色*大衣,頭戴小帽,兩根帽帶系在颔下。
”啊!這一位會使您感興趣。
”斯萬對我說。
老婦人離我們隻三步遠,溫柔動人地對我們微笑。
斯萬摘下帽子,斯萬夫人行屈膝禮,并且想親吻那位酷似溫特哈特①肖像人物的女士的手,女士扶起她,并親吻她。
“瞧您,請戴上帽子吧。
”她用稍稍不快的濁重聲音對斯萬說,仿佛是位親密的朋友。
”來,我把您介紹給公主殿下。
”斯萬夫人對我說。
斯萬夫人和殿下談論天氣和動物園新添的動物,這時斯萬把我拉到一旁說:”這是馬蒂爾德公主。
您知道,她是福樓拜、聖伯夫、仲馬的朋友。
您想想,她是拿破侖一世的侄女,拿破侖第三和俄國皇帝曾經向她求婚。
挺有意思吧?您去和她說說話。
不過我可不願意陪她站一個鐘頭。
”接着他又對公主說:”那天我遇見泰納,他說公主和他鬧翻了。
””他的行為像頭豬,”她用粗嗓門說(在她口中,”豬”這個字與貞德同時代的主教的名字②同音),”自從他寫了那篇關于皇帝的文章,我給他留下一張名片,寫着’特來告辭。
'”我像翻開巴拉蒂娜公主即後來的奧爾良公爵夫人的通訊集一樣感到驚異。
的确,馬蒂爾德公主充滿了純粹法國式的感情,她那直率而生硬的方式使人想起舊日的德意志,而這種直率大概來自她那位符騰堡的母親。
然而,隻要她像意大利人那樣嬌弱地一笑,她那稍嫌粗野的、幾乎是男性*的直率便變得柔軟了,而這一切都裹在她那身第二帝國式的裝束裡。
她之所以采用這身裝束大概僅僅為了保持她曾經喜愛的款式,但她也似乎有意避免曆史色*彩的差錯,有意使期待她重現舊時代的人得到滿足。
我低聲讓斯萬問她是否認識缪塞。
”很少交往,先生,”她佯作惱怒地說,她稱斯萬為先生确實是在開玩笑,因為她和他很熟,”我曾請他吃飯。
說好七點鐘,可七點半他還沒有來,于是我們就開飯了。
八點鐘他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