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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第二部 在少女們身旁(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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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等斯萬夫人一到便向他問好,她讓我站住,微笑着說:”goodmorning”(早上好)。

    我們一同走了幾步。

    于是我明白她遵守衣着法規是為了自己,仿佛遵守的是最高智慧(而她是掌握這種智慧的大祭司),因為,當她覺得太熱時,便将扣着的外衣敞開,或者幹脆脫下來交給我,于是我在她的襯衣上發現了上千條縫鈕制作的細節,它們幸運地未曾被人覺察,就好比作曲家精心構思而永遠不能達到公衆耳中的樂隊樂譜一樣。

    她那件搭在我臂上的外衣也露出衣袖中的某些精美飾件,我出于樂趣或者出于殷勤而久久地注視它,它和衣服正面一樣做工精細,但往往不被人看見,它或者是一條色*彩豔麗的帶子,或者是一片淡紫色*襯緞,它們就象是大都堂中離地八十英尺高處的欄杆内側所暗藏的哥德式雕塑一樣,它們可以和大門廊上的浮雕比美,但是從來沒有人見到它們,直到一位藝術家偶然出遊到此,登上教堂頂端以俯瞰全村,才在半空中,在兩個塔樓之間發現了它們。

     斯萬夫人在林園大道上散步仿佛在自家花園的小徑上散步,人們–他們不知她有”footing”的習慣–之所以有這種印象是因為她是走着來的,後面沒有跟着馬車。

    因為從五月份起,人們經常看見她象女神一樣嬌弱無力而雍容高貴地端坐在有八條彈簧的寬大的敞篷馬車裡在溫暖空氣中駛過。

    她的馬是巴黎最健美的,仆役的制服也是巴黎最講究的。

    而此刻,斯萬夫人卻以步代車,而且由于天熱步履緩慢,因此看上去似乎出于好奇心,想優雅地藐視禮儀規矩,就好比出席盛大晚會的君主自作主張地突然從包廂來到普通觀衆的休息室,随從們既贊歎又駭然,但不敢提出任何異議。

    斯萬夫人和群衆的關系也是這樣。

    群衆感到在他們之間隔着這種由某種财富築成的壁壘,而它似乎是無法逾越的。

    當然,聖日耳曼區也有它的壁壘,但是對”窮光蛋”的眼睛和想象力卻不大富有刺激性*。

    那裡的貴婦人樸實無華,與普通市民相似,平易近人,不象斯萬夫人那樣使”窮光蛋”自慚形穢,甚至自感一錢不值。

    當然斯萬夫人這樣的女人不會對自己那充滿珠光寶氣的生活感到驚奇,她們甚至不再覺察,因為已經習以為常,也就是說她們認為這一切理所當然、合情合理,并且以這種奢侈習慣作為判斷他人的标準,因此,如果說這種女人(既然她們在本人身上所顯示的并在他人身上所發現的崇高,具有純粹的物質性*,因而容易被人看見,但需很長時間才能被獲取,并且萬一消失難以補償)将路人置于最低賤的地位,那麼反過來,她在路人眼前一出現便立刻不容辯駁地顯得至高無上。

    這個特殊的社會階層當時包括與貴族女人交往的伊斯拉埃爾夫人以及将要與貴族女人交往的斯萬夫人,這個中間階層低于它所奉承的聖日耳曼區,卻高于除聖日耳曼區以外的其他一切。

    這個階層的特點在于它已脫離富人社會,但卻是财富的象征,而這種财富變得柔軟,服從于一種藝術目的,藝術思想,好比是具有可塑性*的、刻着詩意圖案的、會微笑的金币。

    這個階層如今可能不複存在,至少失去了原有的性*格和魅力。

    何況當時組成這個階層的女士們已人老珠黃,失去了舊日統治的先決條件。

    言歸正傳,此刻斯萬夫人正走在林園大道上,雍容莊重、滿臉微笑、和藹可親,仿佛從她那高貴财富的頂端,她那芳香撲鼻的成熟夏季的光榮之巅走下來,象伊帕蒂阿①一樣看到天體在她緩慢的步履下旋轉。

    過路的年輕人也不安地瞧着她,不知能否憑泛泛之交而向她問好(何況他們和斯萬僅一面之交,所以怕他認不出他們來)。

    他們抱着不知後果如何的忐忑心情決定一試,誰知這具有挑釁性*和亵渎性*的冒失舉動是否會損傷那個階層不可觸犯的至高權威,從而招來滔天大禍或者神靈的懲罰呢!然而,這個舉動好比給座鐘上了發條,引起奧黛特四周那些小人們一連貫的答禮,首先是斯萬,他舉起鑲着綠皮的大禮帽,笑容可掬,這笑容是他從聖日耳曼區學來的,但已失去往日所可能有的冷漠,取而代之的(也許因為他在某種程度上充滿了奧黛特的偏見)既是厭煩–他得向衣冠不整的人答禮,又是滿意–妻子的交遊如此廣泛。

    這種複雜的感情使他對身旁衣冠楚楚的朋友說:”又是一位!我發誓,真不知道奧黛特從哪裡弄來這麼多人人!”她朝那位惶恐不安的行人點點頭,現在他已經走遠了,但心髒仍然突突直跳。

    接着她轉臉對我說:”這麼說,結束了?您永遠不再來看希爾貝特了?您對我另眼看待,我很高興,您不完全’drop’(丢棄)我。

    我很喜歡看見您。

    從前我也喜歡您對我女兒産生的影響。

    我想她也會很遺憾的。

    總之,我不願強人所難,否則您就不願意再和我見面了。

    ””奧黛特,薩岡在向你打招呼。

    ”斯萬提醒妻子說。

    果然,親王(仿佛在戲劇或馬戲的高|潮場面中,或者在古畫中)正撥轉馬頭,對着奧黛特摘下帽子深深緻意,這個舉動富有戲劇性*,也可以說富有象征性*,它表達了這位大貴人在女人面前畢恭畢敬的騎士風度,哪怕這位女性*的代表是他的母親和姊妹所不屑于交往的女人。

    斯萬夫人浸沉在陽傘所投下的如流體一般透明又蒙上一層清亮光澤的-陰-影中,遲遲歸來的最後一批騎手認出了她,并向她緻意。

    他們在大道的耀眼陽光下飛馳而過,就象在攝影機前一樣。

    這是賽馬俱樂部的成員,是公衆熟知的人物–安托萬·德·卡斯特蘭、阿達貝爾·德·蒙莫朗西以及其他許多人–也是斯萬夫人熟悉的朋友。

    既然對詩意感覺的回憶比對心靈痛苦的回憶壽命更長(相對地長壽),我當初為希爾貝特所感到的憂傷如今早已消逝。

    但每當我仿佛在日規上看到五月份從中午十二點一刻到一點鐘這段時間時,我仍然心情愉快,斯萬夫人站定在宛如紫藤綠廊的陽傘下,站在斑駁光影中與我談話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

     ①伊帕蒂阿,公元四世紀希臘女哲學家及數學家,以美貌博學著稱。

    此處指法國一詩人關于她的詩句:”……天體仍在她那白色*的腳下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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