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追憶似水年華 第二部 在少女們身旁(6)

首頁
    ,雙手和雙肩抖瑟地縮在碩大的長方形手籠和潔白發亮的皮毛披肩下。

    手籠和披肩都是白鼬皮的,她從外面回來并不将它們摘下,因此,它們仿佛是比其他白雪更為持久的殘留冬雪,無論是熱的爐火還是季節的轉換都未能使它們融化。

    然而,在這間我後來不再光顧的客廳裡,這幾個雖然冰冷但已經綻開鮮花的星期的全部真理已在我眼前顯露,而它通過的是另一種令人醉倒的白色*,例如”雪球花”–它那高高的、赤裸的莖幹象拉斐爾前派畫家①作品中的直線型小灌木,莖幹頂端是既分瓣又合攏的球形花,它象報信天使一樣潔白無瑕,并向四周散發檸檬的芳香。

    當松維爾城堡的這位女主人知道,在四月份,即使天寒地凍,也不可能沒有鮮花,她知道春夏秋冬決不像城裡人所想象的那樣泾渭分明(城裡人直到初夏時還仍然以為世上隻有将房屋淋得透濕的婬*雨)。

    斯萬夫人是否隻滿足于貢布雷的花匠送來的這些花,而不從”特約”花店買來地中海岸的早春花以彌補這尚嫌不足的春之呼喚呢,我不敢肯定,何況當時我根本不在意。

    在斯萬夫人手籠的晶冰旁,擺着那些雪球花(在女主人思想中,它們可能隻是按照貝戈特的建議而組成一部與擺設和服飾相協調的《白色*大調交響樂》②),這就足以使我思念鄉村,因為它們使我想到《帕西法爾》③中《耶稣受難節的魔力》的音樂其實就是大自然的奇迹的象征(而如果我們稍稍理智一些,每年都可以親眼目睹奇迹),因為它們夾雜着另一種花朵的酸酸的、令人心醉的芳香,我不知道那種花的名字,但我在貢布雷散步時頻頻停下來欣賞,因此,斯萬夫人的客廳像當松維爾的小斜坡地那樣純淨、那樣花滿枝頭(雖無一片綠葉)、那樣充溢着濃郁而純正的芳香。

     ①此派繪畫藐視約定俗成的規則,其風景畫中常有開滿白花的灌木。

    
②法國詩人戈蒂埃(1811-1872)的一首詩。

    
③瓦格納的歌劇,此處指最後部分。

    
然而我不該回憶往事,它很可能使我身上殘存的對希爾貝特的愛情持久不滅。

    因此,盡管這些拜訪不再使我感到任何痛苦,我還是一再減少拜訪的次數,盡量少見斯萬夫人。

    在我未離開巴黎以前,我最多答應和她散步幾次。

    陽光明媚的日子終于到來,天氣轉暖。

    我知道斯萬夫人在午飯前必出門一個小時,在林園大道,星形廣場及當時稱作”窮光蛋俱樂部”(因為他們總是聚在那裡觀看他們聽說過的有錢人)附近散步,因此我請求父母允許我在星期日–因為平時我有事–晚一點吃午飯,先去散步到一點一刻時再吃飯。

    五月份希爾貝特去鄉間友人家了,所以每星期日我都去散步。

    快到正午時我來到凱旋門,我在林園大道路口等待,眼睛緊盯着斯萬夫人即将出現的那條小街,她的家離街口隻有幾米遠。

    在這個鐘點,散步者大都回家了,剩下的人寥寥無幾,而且多半衣着入時。

    突然,在沙土小徑上出現了斯萬夫人,她姗姗來遲、不慌不忙,充滿了生機,仿佛是隻在正午開放的最美麗的花朵。

    她的衣裳向四周灑開,它們永遠是不同的顔色*,但我記得主要是淡紫色*,她全身光耀照人,接着她舉起長長的傘柄,撐開一把大陽傘的絲綢傘面,絲綢的顔色*和衣服上的落花一樣。

    整整一班人馬簇擁着她,其中有斯萬,還有五六位早上去探望她或與她相遇的俱樂部的男子。

    他們這一堆灰色*或黑色*的人順從地做着幾乎機械性*動作,像無生命的框架将奧黛特圍在中央。

    你覺得這個唯一的、目光炯炯有神的女人在注視前方,越過這堆男人而注視前方,她仿佛站在窗前凝神遠眺,在自己那裸露的柔和色*彩中顯得纖弱而無畏懼,她似乎屬于另一個種族、陌生的種族,具有戰争威力,因此她一個人就足以應付那衆多的随從。

    她微笑着,對美好的天氣,對尚未妨礙她的陽光感到滿意,象完成作品以後再無一絲顧慮的創作者一樣安祥而自信,她确信自己的裝束–即使不為某些過路的庸人所欣賞–是高雅中之最高雅的,這是為了她自己,也是為了朋友,當然,她并不過分重視,但也不是無動于衷。

    她讓胸衣和裙子上的小花結在她身前輕輕飄舞,仿佛這是些小生靈,隻要它們能跟上她的步伐,她便慷慨地聽任它們按自己的節奏盡情嬉戲。

    她出現時手中的陽傘往往還未撐開,她朝這把淡紫色*的陽傘投去幸福和溫柔的目光,仿佛這是一束帕爾瑪紫羅蘭,這目光如此溫柔,即使當它不是投向一位朋友,而是投向無生物的物體時,似乎也洋溢着微笑。

    就這樣,她為自己的衣裳保留了,或者說占據了一片高雅的空間,而與她親熱交談的男人們也不得不尊重這片空間,當然他們象門外漢那樣顯出某種程度的敬畏,自愧不如,承認這位女友有能力和權利決定自己的衣着,正如承認病人有能力和權利決定吃什麼特效藥,母親有能力和權利決定如何教育子女一樣。

    斯萬夫人在這麼晚的鐘點出現,又被那批奉承者簇擁(他們對行人視而不見),人們不免聯想到她的住所–她剛剛在那裡度過漫長的上午,并即将回去進餐。

    她從容安詳地走着,仿佛在自家花園中散步,這似乎表明她的家近在咫尺,也可以說她身上攜帶着住所内室的清涼-陰-影,而正是由于這一切,她的到來使我感覺到戶外的空氣和熱度。

    再說,我深信,她的衣着,按照她所擅長的禮儀,通過一根必然的、獨一無二的紐帶,與季節和鐘點緊緊相連,因此,她那柔軟草帽上的花朵,在裙衣上的小花結,象花園和田野的鮮花一樣,自然而然地誕生在五月。

    為了感受季節帶來的新的變化,我的眼光隻需擡到她那把陽傘的高度,它張着大大地,仿佛是另一個更近的天空,圓圓的、仁慈的、活動的、藍色*的天空。

    如果說這些禮儀是至高無上的話,它們卻在清晨、春天、陽光前屈尊俯就,并以此為榮(斯萬夫人也以此為榮),而清晨、春天、陽光卻并不因為受到如此高雅的女士的青睐而感激涕零。

    她為它們穿上一件鮮豔輕薄的裙衣,寬松的衣領和衣袖使我想到微微發濕的頸部和手腕,總之,她為它們打扮自己,就好比一位高貴夫人愉快地答應去拜訪鄉村人家,雖然誰都認識她,連最卑俗的人也認識她,她卻執意在這一天作村姑打扮
上一頁 章節目錄 下一頁
推薦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