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得解脫。
時刻一到,痛苦本身會向他們揭示良方,因為,随着他們的心靈将痛苦來回擺弄,痛苦便顯示出那位被思念者的另一個側面,這個側面有時如此可憎,以緻人們甚至不願再見到她,因為在與她歡聚以前先得使她痛苦;這個側面有時又如此可愛,以緻人們将臆想的溫柔變作她的優點并以此作為希望的根據。
在我身上重新蘇醒的痛苦終于平息下來,但我願意盡量少拜訪斯萬夫人。
這首先是因為,在仍然愛戀但遭遺棄的人身上,作為生活支柱的等待–即使是暗中的等待–自然而然地發生感情變化,盡管表面上一切如初,但第一種情緒已經為第二種相反的情緒所取代。
第一種情緒是使我們惶惑不安的痛苦事件的後果或者反映。
此時我們恐懼地等待可能發生的事,尤其是當從我們所愛的人那裡沒有傳來任何新信息,我們更渴望有所行動,但我們不知道某個辦法的成功率是多少,而在那個辦法以後我們再不可能有所作為。
然而,正如剛才所說的,等待雖然在繼續,但很快便不再被我們所經曆的過去的回憶所左右,而是對想象中的未來充滿希望。
自此刻起,等待幾乎成為愉快的事。
何況,第一種等待,稍稍持續以後,也使我們習慣于生活在期望之中。
我在最後幾次幽會中所感到的痛苦仍然存在于我們身上,但已昏昏欲睡。
我們并不急于重溫痛苦,何況我們并不太清楚此刻我們要求的是什麼。
我們在自己所愛的女人身上所占的地盤越多,(哪怕稍稍多一點),我們就越覺得未被占領的部分對我們多麼重要,而且它永遠是不可得的,因為新的滿足産生了新的需要。
①指聖經《創世記》中法老做了兩個夢及聖約瑟釋夢這段故事。
後來,除了上述原因以外,還有一個原因使我完全停止對斯萬夫人的訪問。
這個後來出現的原因不是因為我忘記了希爾貝特,而是我試圖盡快忘記她。
我的巨大痛苦結束了,但仍然憂傷,這時,對斯萬夫人的拜訪又如當初那樣成為珍貴的鎮靜劑和消遣。
但是既然對希爾貝特的回憶與這些拜訪緊密相連,鎮靜劑的效應無助于我散心。
要想散心,我就必須激勵自己身上與希爾貝特毫無關聯的思想、興趣和熱情以與我的感情(由于和希爾貝特的分離而不再與日俱增)相抗衡。
這種與我們所愛的人毫無關聯的思緒會占據地盤,它雖然最初很小,但也是從原先占領我們整個心靈的愛情那裡奪取過來的。
我們必須發展這些思緒,使之壯大,與此同時,感情不斷衰退,僅僅成為回憶,這樣一來,進入我們精神中的新因素與感情展開争奪,奪得的地盤越來越大,最後整個心靈被奪了過來。
我意識到這是消滅愛情的唯一辦法,我還年輕,有勇氣這樣做,有勇氣承受最殘酷的痛苦,我相信不論付出多大的時間代價,我最終會成功。
我在信中對希爾貝特說,我之所以不見她,是由于我們之間的某個神秘的誤會,純粹是莫須有的誤會,我這樣說是希望希爾貝特要求我解釋清楚。
然而,即使在極其一般的交往中,當讀信人知道對方故意用一句隐晦、虛假、指責的話作為試探時,他高興地感到自己掌握–而且保留–行動的控制權和主動權,他決不會要求對方解釋。
在親密關系中更是如此,愛情口若懸河,而冷漠缺乏好奇心。
希爾貝特既然不懷疑有誤會,也不打聽是什麼誤會,那麼,對我來說,誤會便成為真實的,我每封信都提到它。
這種虛假的處境和矯飾的冷漠,具有一種魔力,使你不能自拔。
我寫道:”自從我們的心分開以後”,好讓希爾貝特回信說:”可它們并未分開呀,咱們談談吧。
”但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最終我自己也相信我們的心确實分開了。
我寫道:”對我們來說,生活改變了,但它抹殺不了我們曾經有過的感情。
”為的是讓她說:”可什麼也沒有改變呀,這感情比任何時候都強烈。
”然而,在再三重複下,我也認為生活确實改變了,我們所回憶的感情不複存在,正好比神經過敏者假裝生病,久而久之,真正成為病人,如今我每次給希爾貝特寫信,都必然提到這個臆想的變化,她在回信中隻字不提,無異于默認,于是變化便存在于我們之間。
後來希爾貝特不再保持沉默,而采納我的觀點,就好比在正式祝詞中,受款待的國家元首和東道國的國家元首幾乎說同樣的話。
每次我在信中寫道:”生活縱然将我們分開,但我們對相聚時光的回憶卻永存于心。
”她肯定在回信中說:”生活縱然将我們分開,卻無法使我們忘記那美好時光,它将永遠是珍貴的。
”(我們很難說明為什麼”生活”使我們分開,究竟發生了什麼變化)我的痛苦減輕了許多。
然而有一天,我在信中說香榭麗舍大街那位我們所熟悉的賣麥芽糖的老婦人死了,我寫道:”我想這會使你難過,它喚醒我許多回憶。
”剛一寫完,我便淚如雨下,因為我發現我談到愛情時用的是過去時,仿佛它是一位幾乎被遺忘的死者,其實,我不自覺地始終認為這愛情仍然活着,至少可以複活。
不願相見的朋友之間的書信最溫柔動人。
希爾貝特的信象我給陌生人的信一樣,溫柔文雅,充滿表面上的熱情,但對我來說,從她那裡得到這種表示已極其甜蜜。
此外,逐漸地,拒絕和她見面不再使我難過。
既然她不再像往日那般珍貴,我那痛苦的回憶在不停的再現中失去了威力,無法摧毀佛羅倫薩和威尼斯在我眼前日益增長的魅力。
此刻我後悔放棄外交職業而選擇了一種定居的生活,當初這樣做是為了一位姑娘,但我将再也見不到她,并且幾乎忘了她。
我們為某人而設計我們的生活,但是,當我們終于能夠在其中接待她時,她卻不來,接着她從我們的視線中消失,而我們成為為她建造的生活中的囚徒。
我父母似乎認為威尼斯太遠,氣候也太熱(對我而言),去巴爾貝克可避免旅途勞頓,因此切實可行。
不過如此必須離開巴黎,放棄對斯萬夫人的拜訪。
這些拜訪雖然并不頻繁,但我偶爾可以聽斯萬夫人談起女兒。
我開始從中感到某種樂趣,而它與希爾貝特毫不相幹。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春天臨近,天氣驟然變冷。
在冰凍的大齋期和冷雨夾雪的複活節前一周,斯萬夫人怕冷,便常常裹在皮裘裡接待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