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時,有一天我身體特别不适,斯萬對我說:”你應該動身到大洋洲那些美妙的海島上去。
那時你就會知道,你再也不會回來了。
”①那時我真想回答他說:”那我就再也看不見你的女兒了,那我就要在她從未見過的人和物之間生活了。
”然而我的理智卻告訴我:”既然你不再為此苦惱,那又有什麼關系呢?當斯萬先生對你說你将不再回來時,他的意思是你會不想回來;既然你不想回來,這就說明,在那裡,你會幸福。
”因為我的理智知道,習慣–這種習慣現在即将擔負起一項重任,要使我愛上這陌生的住所,愛上改變了位置的大穿衣鏡,愛上改變了顔色*的窗簾,愛上停擺的挂鐘–也擔負着使一開始并不讨我們喜歡的夥伴變成親愛的朋友,賦予面龐另一種形狀,使一個人的嗓音變得熱情動聽,改變心中愛戀對象的任務。
自然,對某些地點、某些人新的友情,就是忘記昔日友情的網。
但是我的理智正好認為,我可以毫無恐懼地設想一種生活前景。
在那種前景中,我将永遠與一些人分離,我将忘記他們。
這種生活向我的内心作出了忘卻的承諾,而忘卻隻會使絕望更加瘋狂,這似乎構成一種安慰。
這倒不是說,待習慣了分離之後,我們的心不會也感受到習慣勢力那鎮痛的效用,而是說,至今這顆心仍在痛苦罷了。
懼怕将來我們再也看不見我們喜歡的人,再也不能與他們交談,正是在這種前景下,我們今天才會得到最難得的快樂。
如果我們想,在受到這種剝奪的痛苦之上再加上當前對我們來說似乎更為殘酷的事:并不象感受一種痛苦一樣感到這種擔心,而是對此漠然置之,這種恐懼就不但不會消散,反而會更加增長了。
因為,如果是這樣,我們的”自我”就變了:不僅我們的父母、我們的情婦、我們的各位朋友的魅力再不存在于我們的四周,而且我們對他們的鐘愛,也就完全從我們心中拔除了。
而這種鐘愛是我們今日内心很重要的一部分。
今後我們會喜歡上這種與他們分離的生活,而今日一想到這種生活就叫我們感到恐懼。
倘若如此,那便是我們自己真正的死亡。
死亡繼之以複活,這是真的,但這複活已在與前的自我的。
如今恐懼、抗拒、反抗的,也正是原來的自我中注定要死亡的那些部分–甚至是最羸弱的部分,諸如對一個房間的大小、氣氛莫名其妙的眷戀之類。
必須看到,這是一種抵抗死亡的潛在的、局部的、确實的、真實的方式,長期地、絕望地、逐日地抵抗那一部分一部分的、連續不斷的死亡的方式。
這種死亡潛入我們整個生命進程之中,每時每刻從我們身上分離出一片一片的我們自己。
正是在這些東西的壞死上,新的細胞增殖起來。
對于象我這樣一個天生神經過敏的人(也就是說,在這種天性*的人身上,中間關節,即神經,不能正常發揮功能,阻擋不住哀歎沿着自己的道路朝意識駛去,而是相反,任憑這哀歎來到,清晰的、疲憊的、無數的、痛苦的哀歎,哀歎自我中那即将消逝的最樸素無華的成份)來說,在這陌生的過高的天花闆下我們所感受到的那種焦慮的恐懼,隻不過是一種友情發出的抗議。
那種對于熟悉而較低的天花闆的友情還劫後餘生,活在我的心裡。
說不定這種友情也會消失,另一種友情占據了它的位置(到那時,死亡,然後是一種全新的生活,就會在”習慣”這個名詞下,完成它們雙重的大業)。
但是,直到這友情消亡之前,每天晚上,它還要痛苦,這第一天晚上尤甚。
它面對着已經成為現實的前景,再也沒有它的位置的前景,在反抗。
每當我的目光無法從傷害它的東西上移開,設法停駐在不可企及的天花闆上時,它就用哭訴的叫喊來折磨我。
①1888年,英國小說家史蒂文森到大洋洲海島上去休養,1894年死于薩摩亞群島。
畫家高更,到大洋洲去以後,也于1903年死于馬克薩斯群島。
到了第二天早晨怎麼樣了呢?一個仆役前來将我叫醒,給我送來熱水。
我洗臉梳頭,拼命在我的旅行箱裡找我需要的物品,可是徒然,我從裡面拽出來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全都一點用也沒有。
我已經想到了早餐和散步的快樂,就在這時,從窗戶和書櫃的每一扇玻璃上,就象從船艙的舷窗上望出去一樣,我看到了裸露的大海,無遮無攔,有一半是在自己廣闊幅員的-陰-影中,那是一條纖細而移動的直線所劃定的邊界。
啊,多麼快樂!雙眼追逐着浪濤,看那浪濤一個接一個地躍起,好象在跳闆上跳躍的運動員。
多麼快樂!我手上拿着僵硬的、上了漿的、上面印着旅館名字的毛巾,想用這塊毛巾擦幹身體,可怎麼也擦不幹。
我不時回到窗旁,再向這令人頭暈目眩、山嶽一般的龐大馬戲團再看上一眼,向那此處彼處磨光而又半透明的藍寶石的波濤白雪般的峰巅再看上一眼。
那浪濤,懷着沉着的兇猛和獅子皺眉般的架勢,任憑其山坡崩坍,飛滾落下。
陽光又用看不見面龐的微笑為這山坡增色*。
此後,每天早晨我都置身窗口,就象在騷車裡睡了一覺撲到驿車的玻璃窗口去一樣,為的是看看我所向往的山脈在夜間是靠近了,還是遠去了。
在這裡,這些大海的丘陵,在狂舞着回到我們身邊之前,可能會後退得很遠,以至常常要在一片長長的沙土平原後面,我才能在很遠的地方依稀望見它們那最早出現的起伏,那遠處半透明,霧氣籠罩,藍瑩瑩的,好似托斯卡納①文藝複興前期畫家作品景深處的冰川②。
有時,緊挨着我,陽光在這些波濤之上歡笑,那波濤呈嫩綠色*,恰似潮濕的土地和光線液體般的流動使高山草地保持着嫩綠一般(在山上,陽光此處彼處展開,有如不均衡地跳躍着歡快地走下山坡的巨人)。
此外,海灘與波浪在世界之餘部分辟出這個豁口,為的是叫陽光從這裡經過,叫陽光在這裡積累起來。
在這裡,從大海過來的方向和我們的肉眼遵循的方向望過去,是陽光在移動着大海的山巒起伏,是陽光确定其位置。
光線的千變萬化同樣會改變一個地點的方位,同樣會在我們面前樹立起新的目标,使我們産生要達到這目标的欲|望,而隻有經過千辛萬苦長途跋涉才能達到。
紅樓夢
①托斯卡納為意大利中部地區。
②例如喬凡尼的名畫《耶稣誕生》、《聖約翰·巴蒂斯特撤至荒原》等。
清晨,太陽從旅館後方過來,在我面前展現出陽光普照的沙灘,直到大海最前沿的城堡。
太陽似乎将城堡的另一坡也展示給我,并且鼓動我踏着它光芒的轉輪,去繼續旅行。
這旅行是原地不動的,但是透過各個時刻起伏不定的景觀中那最美妙的景色*,它又是千變萬化的。
從這第一個清晨開始,太陽總是伸出一根微笑的手指,将遠方大海那蔚藍的峰巅指給我看。
這些高峰在任何一張地圖上都沒有名字。
太陽在山脊和雪崩那轟響而又紛亂的表面上盡情遊蕩累了,最後便來到我的房間裡避風,在散亂的床上懶洋洋地躺着,在濕乎乎的洗臉池上,打開的箱子裡,摘下它的珍寶。
它那輝煌的光焰本身和用得不是地方的奢侈,更加深了雜亂文章的印象。
一個小時以後,在那偌大的餐廳裡,我們正吃午飯,從檸檬的皮囊中往兩條箬鳎魚上撒上幾滴金水。
過了一小會,我們的盤子裡就隻剩下魚刺了。
魚刺彎彎,有如一片羽毛;铮然有聲,有如一把齊特拉琴。
可惜,這時外祖母感覺不到海風那涼爽而富有活力的吹拂,她覺得真是殘酷。
這是因為門窗雖然透明,卻關閉着,像一個櫥窗一樣,雖然讓我們看到整個海灘,卻将我們與海灘分隔開來。
天空完全進入門窗玻璃之中,以至天空的蔚藍色*似乎是窗子本身的顔色*,那雪白的浮雲,似乎是玻璃上的毛病。
我确信自己是如波德萊爾所說”坐在防波堤上”①和”貴婦人小客廳深處”②,我自問是不是他所說的”普照大海的陽光”③就是此刻的這種陽光–與落日的餘晖很不相同,那是單純而表面化的,如同一抹金光而又顫動不已–它像黃寶石一般燃燒着大海,使大海發酵,變成一片金黃而又成-乳-狀,好似啤酒;浮着泡沫,好似牛奶。
此處彼處,不時又有大塊藍色*-陰-影遊來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