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哪一位神祗在天空中擺動着一面鏡子,将-陰-影移來移去以自娛。
巴爾貝克的這間餐廳,光秃秃,充滿綠色*的陽光,如同遊泳池中的水。
幾米開外的地方,漲潮的海水和日正中天,如同在天堂前面一樣,正豎立起寶石和黃金的不可攻克的遊動的堡壘。
①指波德萊爾散文詩《海港》中描述的模糊的回憶。
②(前)出自《惡之花》中《憂郁與理想》。
③(前)出自《惡之花》中之《秋歌》。
普氏深愛此詩,在著作及通訊中經常引用。
可惜這間餐廳與貢布雷那間朝着對面房屋的”大廳”不僅僅外表上不同。
在貢布雷,人人都認識我們,所以我不顧及任何人。
在行海水浴的生活裡,人們是不認識他的鄰居的。
我年紀還不大,而且一直十分敏感,不會放棄讨人歡喜和占有他們的欲|望。
一個上流社會的男子對于在餐廳裡用餐的人,可能會感到更為高尚的滿不在乎。
無論是他的這種滿不在乎、還是從海堤上經過的青年男女那種滿不在乎,我都沒有。
想到不能和這些青年男女一起去郊遊,我心裡就很難過。
我外祖母對社交形式很鄙視,隻顧我的健康,如果她向他們提出要求,要求他們接受我作為散步的夥伴,那對我真是侮辱性*的,當然我就要更難過。
不論他們回到某一陌生的木頭别墅去也好,手執球拍走出别墅到網球場去也好,騎馬也好(那馬蹄就踩在我的心上),我總是懷着熱切的好奇望着他們。
在海灘那叫人眼花缭亂的光照中,社會慣常的比例改變了。
我在這光照中,透過讓這麼多光線通過的透明大玻璃海灣,注視着他們的每一個動作。
但是照我外祖母看來,這海灣擋住了風,乃是一個缺點。
她一想到我損失了一個小時吹海風的益處就受不了,便偷偷打開一扇窗。
忽地一下,不僅菜單吹跑了,所有正在用午餐的人的報紙、面紗和遮陽帽也都吹跑了。
可外祖母自己,有這天堂好風的支持,在一片責罵聲中,依然像布朗迪娜女聖徒①一樣鎮定,面帶笑容。
這些責罵使那些瞧不起人、頭發給吹亂、怒氣沖沖的遊客團結一緻來對付我們,更增加了我孤獨悲哀的印象。
①女聖徒在公元177年受到嚴刑拷打,要她放棄自己的信仰。
她始終鎮定從容,回答:”我是基督徒。
我們的人中間沒有犯過任何罪行。
”
這些遊客的相當一部分,由法國這一地區主要省份的傑出人士組成,卡昂法院的主審官啊,瑟堡的首席律師啊,芒市的一位重要公證人啊之類。
在那些地方,他們終年成散兵或者象國際象棋中的棋子一樣分散着,每到度假時,便從各個點上來到這個旅館裡集合。
巴爾貝克這些豪華旅館的人口,平時一般是富有而且是國際性*的,現在又賦予旅館人口以一種相當突出的地區性*了。
他們在旅館裡總是保留着那幾個房間,與他們那裝成貴族婦女模樣的妻子一起,構成一個小小的群體。
巴黎的一位大律師和一位大夫也加入這一群之中。
臨走那天,這兩位巴黎人對那些人說:”啊,真是,你們不和我們坐同一趟火車,你們真有福氣,能到家吃晚飯呢!”
“什麼?您說有福氣?你們住在首都巴黎,大城市,而我住在十萬人口的可憐小省城。
最近人口統計是十萬零二千,這倒是真的。
你們有二百五十萬人口,你們就要回到柏油馬路的巴黎上流社會燈火輝煌的大場面中去。
跟你們比,我們這算什麼?”
他們用巴黎卷舌”r”音說着這些話,并不含有尖酸刻薄之意,因為他們這外省的陽光似乎也能像人一樣到巴黎去了。
人家已經數次給卡昂的首席審判官一個上訴法院的席位–但是他們出于對自己城市的熱愛,或是喜歡默默無聞,或是喜歡出人頭地,或因為他們反動,或為了與别墅的鄰居關系好,他們甯願留在當地。
再說,他們當中有好幾位也并不立即回到他們的省城去。
在大宇宙之中,巴爾貝克海灣是一個特别的小宇宙,是一籃子四季水果,各種不同的日期和相繼而來的月份集之一處,排成一圈。
望得見裡夫貝爾的日子,是暴風雨的信号。
當巴爾貝克天色*已經暗下來時,還看得見裡夫貝爾房頂上的陽光。
不僅如此,當寒冷已征服巴爾貝克時,可以肯定在另一側海岸上還找得到加出來的兩、三個月的熱天。
大旅社的這些常客中,假期開始得晚或持續得久的,當秋季将近,秋雨和濃霧來到時,便吩咐将他們的旅行箱裝上一隻船,過海到裡夫貝爾或科斯特多爾去與夏季會合。
巴爾貝爾旅社的這一小群人以提防的神情,注視着每個新來乍到的人。
所有的人都一面做出對這個人不感興趣的樣子,一面就此盤問他們的朋友–旅社侍應部領班。
每年都是他–埃梅來幹這一季,并且服侍他們用餐。
這些人的太太,知道埃梅的妻子即将分娩,飯後每人都做一件嬰兒用品,同時用她們手握的長柄眼鏡對我外祖母和我指指點點,因為我們吃帶煮雞蛋的涼拌菜。
這是普普通通的菜,但在阿朗松①的上層社會裡沒有這麼吃的。
對一個别人稱之為”陛下”的法國人②,他們顯露出譏諷加蔑視的态度。
這個法國人也确實自稱是大洋洲中一個小島的國王,小島上隻有幾個野人居住。
他和他那漂亮的情婦住在旅舍裡。
每當她去洗海水浴,從這裡經過時,淘氣的孩子們便高喊:”皇後萬歲!”因為她大把大把地把五十生丁的硬币朝他們扔過去。
首席審判官和首席律師甚至不願顯出看見了她的模樣。
他們的朋友中若是有誰注視她,他們就認為應該提醒他,說那個女人不過是個女工兼妓女出身。
①阿朗松是這一地區的重要城市。
②此處影射當時的一位有名人物。
此人名叫雅克·勒波迪,其父為百萬富翁,糖商。
他在阿特拉斯山中購得一小塊土地,便自封為撒哈拉皇帝,分封貴族稱号,将一個女歌星瑪格麗特·德裡埃立為皇後。
他們在美國時,他遵照法老的先例,要娶自己的女兒為妻,”皇後”一怒之下,用手|槍将他打死。
“可是有人向我擔保,說他們在奧斯唐德用的是皇家艙室呢!”
“那當然啦!二十法郎租的!你自己高興的話,也可以用這個艙室。
而且我确切知道,他曾經要求國王接見,可是國王叫人告訴他,國王不想結識這位木偶劇場上的君主。
”
“啊,真的嗎?真是太有意思了!有的人還真……!”
大概這都是真的,不過也是因為他們感到對于大部分人來說,他們隻不過是上等資産階級,他們為自己并不認識這位扔硬币很大方的國王和皇後而十分惱火。
公證人,首席審判官和首席律師,在他們稱之為奇裝滑稽木偶的這兩個人經過時,感到那樣不快,提高聲調表現出他們的憤怒。
他們的朋友、旅社侍應部領班對此十分理解。
對這兩位慷慨大方更甚于貨真價實的君主,他一面不得不作出笑臉,可是在記下他們點的菜時,又遠遠地向他的老主顧會意地擠擠眼睛。
有一個他們稱之為”漂亮先生”的服飾華麗、裝腔作勢的年輕人,是一個大工業家的兒子,身患肺病,且揮金如土。
他每天換一件新禮服,扣眼上插着一朵蘭花,午餐時喝香槟酒。
然後,面色*蒼白,毫無表情,唇上挂着冷漠的微笑,到賭場的水晶玻璃賭台上去扔下很大的賭注。
人家錯誤地認為他們這些人不如那個小夥子”帥”,他們也無法解釋說他們就比他”帥”。
可能也有點由于這種惱火,公證人對首席審判官說”他根本輸不起這麼大的數目”,首席審判官的老婆則”根據可靠消息來源”,說什麼這個”世紀末”小夥子叫他的父母愁煞。
另一方面,首席律師及其朋友們又對一位富有而又有貴族稱号的老婦人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因為她到任何地方去都要把自己的整個日常生活原封不動地帶着走。
每次公證人的妻子和首席審判官的妻子在餐廳裡吃飯看見她的時候,都用長柄眼鏡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