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産階級永遠不會受到接待的地方得到垂青,受到接待。
而貴族自認為資産階級了解這一點,所以他們在與己有關的事情上裝得天真純樸,而對他們那些窮愁潦倒的朋友則故作诽謗,這就造成了誤會。
如果一個上流社會的人偶爾與小資産階級發生關系,因為這個貴族非常富有,恰巧主持最大的一些财團,資産階級終于會看到,一個貴族當資産階級成員也很相稱。
但他還會發誓說,這個人絕不會與一個破了産的賭徒侯爵交往,認為侯爵越是和藹可親,他就越沒有人緣。
待到大宗生意管理委員會主席公爵先生娶了賭徒侯爵先生的女兒作自己的媳婦,資産階級就更莫名驚詫了。
那位侯爵雖是個賭徒,但他的姓氏在法國最為古老。
正如一國之君甯願娶已被廢黜的國王之女作自己的兒媳,也不願娶現任共扣國總統之女給自己兒子為妻一樣。
這說明這兩個世界之間彼此的看法都很虛幻,正如巴爾貝克海灣這一端海灘上的居民對位于海灣另一端海灘的看法也很廢幻一樣:從裡夫貝爾隐約可以望見馬克維爾這個”驕傲的公主”。
但是就是這一點也是騙人的,因為裡夫貝爾的人以為,從馬古維爾也能看見裡夫貝爾。
事實上與此相反,裡夫貝爾的燦爛美景,從馬古維爾那裡,大部分是看不到的。
我突然發燒,請來了巴爾貝克的醫生。
這位醫生認為我不應該整天待在海邊風吹日曬,給我開了幾個藥方。
外祖母表面上恭恭敬敬地拿了藥方,但我從那表面的恭恭敬敬上立刻看出來,她已堅定地下了決心,不照任何藥方去買藥。
但是她對醫生的保健建議很重視,接受了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好意,下午帶我們坐馬車去兜風。
這樣,上午,直到午飯前,我便在我的房間與外祖母的房間之間竄來竄去。
外祖母的房間與我的房間不一樣,不直接面對大海,而且從三個不同角度采光:海堤的一角,一個内院,田野。
這房間内的器物也與我的房間不同,有上面繡着金銀絲線和粉紅花朵的沙發。
一走進去便聞到的那種清新芬芳,似乎從那玫瑰色*的花朵上散發出來。
我更衣出去散步之前,穿過這個房間。
這時,從南面進來的光線,與不同時刻進來的光線一樣,折斷了牆角,在海灘的反光旁,将絢麗多彩的臨時祭壇安放在五屜櫃上,似乎放上了小徑上盛開的鮮花;光線那收攏、顫抖而又溫暖的雙翼挂在牆壁上,随時準備重新飛起。
那光線像洗浴一般,曬熱了小院一側窗旁一方外省地毯,陽光如葡萄藤一般裝點着小院,為小院的美麗動人、豐富多彩又加上動态的裝飾,好似将沙發上那繡花絲綢一層層剝下,并将其金銀絲邊一一取下一般。
這個房間有如一面棱鏡,外面光線的七色*在這裡分解;有如蜂巢,我就要品嘗的白晝的津液在這裡溶解,散開,芳香醉人,看得見,摸得着:有如希望之園,溶成怦然跳動的銀光和玫瑰花瓣。
不過,先于一切的,還是我迫不及待地要知道今天早晨在海濱如涅瑞伊得斯①般遊玩的大海是什麼模樣。
我拉開窗簾。
每一個模樣的大海停駐的時間從未超過一天。
第二天,就是另一個大海了,偶爾也與前一日的大海相像。
但我從未見過完全相同的大海出現過兩次。
①涅瑞伊得斯是涅柔斯和多裡斯的五十個女兒之一,在希臘詩人筆下,她”以微笑自娛”,勒貢特·德·利爾則稱她是”歡樂的格勞科斯女神”。
在希臘神話中,海神格勞科斯本為男性*。
有時,大海現出那樣罕見的美,我遠遠見了,驚異萬狀,更加歡喜。
是這一天早晨,而不是另一天早晨,半開的窗扉在我沉迷的眼前展現出格勞科期女神的麗姿。
她那慵懶的秀色*,無力的呼吸,像朦胧的藍寶石那樣半透明。
透過這藍霧,我看到了給她點染上顔色*的可以稱得出來的各種無素在湧流。
啊,真是得天獨厚!女神露出睡意朦胧的笑容,令肉眼看不見的薄霧使陽光發出千變萬化。
這看不見的薄霧,無非是在她那半透明的表面周圍所保留的一塊空間而已。
正因為有這一方空間,那表面就變得更為縮小,更為感人,就象雕刻家從整塊石頭的殘存部分上分離下來的那些女神,他又不肯将這整塊石頭做成粗坯。
女神就這樣身着單色*衣裙,邀我們到那粗糙而又在陸上的道路上去散步。
我們坐在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敞篷四輪馬車裡,從這道路上,整日依稀望見她那慵倦跳動着的仙姿,卻永遠也到不了她的身邊。
為了使我們有充足的時間或到聖馬爾斯,或到格特奧爾姆山岩,或到别的什麼郊遊的地方去,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吩咐早早駕車。
對于一輛行進緩慢的馬車來說,這都是很遠的地方,要走上一整天。
想到我們要去遠足,我十分快樂,哼起一首最近聽到的什麼曲子,來回踱着,等待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穿戴整齊。
如果是星期日,那麼在旅館門口的就不隻是她的馬車了。
好幾輛租來的街車,不僅等待着應邀前往菲代納城堡康布爾梅夫人家作客的人,而且也等待着别的人。
這些人與其像受懲罰的孩子一樣留在這裡,甯願宣稱巴爾貝克的星期天簡直膩死人,他們一吃完午飯便啟程躲到附近的海灘去或去參觀什麼名勝。
當人們詢問布朗代太太是否去過康布爾梅夫婦家中時,她甚至常常斷然回答說:”沒有,我們到貝克瀑布去了。
”似乎純粹是因為這個她才沒有到菲代納去度過一天。
這時,首席律師就會大慈大悲地說:
“我真羨慕你,我跟你們一樣改變主意就好了,那肯定别有情趣。
”
馬車旁,我等人的門廊前邊,一個年輕的穿制服的飯店仆役筆直站在那裡,好像一株稀有品種的灌木。
他那染色*的頭發驚人的和諧,較之他那樹木的外表更引人注目。
大廳相當于前廊,或初學教理者的教堂,或羅曼時代的教堂,不住在旅館的人也有權經過。
那大廳内的這位”外侍”的夥伴,并不比他多幹多少活,但是至少還動彈動彈。
很可能早晨他們是幫忙打掃的。
但是下午他們就站在那裡,像那些即使什麼事也沒有仍然站在台上增加啞角數目的合唱隊員一樣。
叫我心驚膽戰的那位總經理”站得高,看得遠”,準備明年大大增加這些人的數目。
他的這個決定叫這個旅館的經理心裡好生難過,因為他覺得所有這些小夥子無非是”礙事的人”,意思是說他們什麼用也沒有,還擋道。
不過至少在午飯與晚飯之間,在顧客出入之間,他們還能填補情節的空白,就象德·曼特侬夫人的那些學生一樣,他們身着年輕的古代以色*列人的服裝,每當愛絲苔爾或若阿德下場時,便由他們來演幕間插曲①。
①影射拉辛的最後兩個悲劇《愛絲苔爾》和《阿塔莉》,此二劇應德·曼特侬夫人之請為聖西爾的各位小姐寫成,他們在這兩個戲的合唱隊中扮演角色*。
門外的那個穿制服仆役,衣着華麗,身體修長瘦削。
我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等待着侯爵夫人下樓來。
他木然不動,而且木然不動上面又加上一層悲悲切切的神色*,因為他的兄長都已離開了旅館去尋找更光輝燦爛的前程去了,他自己在這塊異鄉土地上感到十分孤獨。
呼嘯山莊
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終于來到。
照應她的車輛,服侍她上車,大概應當屬于這個仆役職能的一部分。
可是他也知道,一個随身帶着仆役的人,是由自己的仆役來侍候的,而且一般來說,這種人在旅館裡給的小費很少,聖日耳曼老區的貴族們就是如此行事。
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同時屬于這兩種人。
于是這株灌木仆役得出結論,他對侯爵夫人不抱任何希望,便任憑旅館侍應部領班和侯爵夫人的貼身女仆将這位夫人及其衣物安置停當,而他自己仍然在那裡憂傷地夢想着自己那些小兄弟令人豔羨的命運,保持着他那植物般的木然不動。
我們啟程。
繞過鐵路車站以後不久,便走上一條鄉間小路。
小路在迷人的園圃間拐一個彎,又拐一個彎。
路兩旁均為耕過的土地。
很快我便感到這條小路像貢布雷的小路一樣熟悉而親切。
耕地中間,不時可見一株蘋果樹。
蘋果樹上确實已經沒有花朵,隻有一簇雌蕊。
但這已足以令我心醉神迷,因為我又認出了那無法模拟的樹葉。
那大大的葉子,有如婚禮結束後台階上的地毯,剛剛被紅撲撲的花朵那白緞長裙的拖裾踏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