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地審視她,那種仔細和懷疑的勁頭,似乎她是一盤菜。
這盤菜名稱古怪、外表可疑,經過系統觀察,結果是予以否定,作出拒之于千裡之外的姿态和惡心的怪相,叫人把那盤菜端走。
無疑,她們做出這種樣子,無非是要表現出:如果說有些東西她們沒有的話,諸如這位老婦人的某些特權,與她有關系之類,并非她們不能有,而是她們不願有。
久而久之,連她們自己也對此深信不疑,于是就成了對于自己不了解的生活方式沒有任何欲|望,沒有任何好奇心,對讨好新認識的人不抱任何希望。
在這些女人身上,這一切都為佯作輕慢、故作快樂所代替。
這有一個弊病,就是叫她們在滿意的幌子之下故作不快,而且經常不斷地自己騙自己,這兩條便足以使她們倒黴了。
不過,大概這旅社裡所有的人的做法都與她們相同,隻不過形式不同罷了。
這樣,不是出于自尊心的話,至少也是出于某些教育原則或思考習慣,便犧牲了參與完全陌生的生活那種其味無窮的妙處。
顯然,老婦人與外界隔絕、自己生活其中的微型宇宙,并未因氣急敗壞冷嘲熱諷的公證人老婆與首席審判官老婆那一夥人的尖酸刻薄而受到毒化。
相反,這個小宇宙散發着高雅而又有點老氣橫秋的芬芳,這種香氣也不就更不虛假。
因為歸根結底,老婦人如果能引來并維系住(為此,她本人也要不斷更新)新認識的人神秘的好感,她肯定會從中體會到無窮的樂趣。
而現在她隻是跟她自己那個小宇宙的人來往,總是想着這個小宇宙是大宇宙之精華,對他人的輕蔑也不大知曉,簡直可以忽略不計。
這樣生活雖然令人愉快,卻沒有上述那種無窮的樂趣。
可能她感到,如果她默默無聞地來到巴爾貝克大旅社,穿着她那黑毛料長裙,戴着她那過時的便帽,她一定會使哪位花天酒地的公子哥或者哪位要人發出一陣冷笑的。
公子哥可能一面搖搖擺擺跳着舞,一面從牙縫裡擠出”窮酸老婆子!”幾個字來。
要人,象首席審判官一樣,在一圈花白連鬓胡子中保持住了紅潤的面孔和她喜歡的聰明智慧的眼睛,他那一雙長柄眼鏡的鏡片一向眼睛靠近,就表示這奇人怪物出現了。
人們知道這頭一分鐘是短暫的,但也令人畏懼–就像一頭紮入水中一樣。
老婦人事先派遣一個仆人前來,将她的個性*和習慣告知旅社。
然後自己前來,打斷經理的緻意,那簡短之中腼腆多于傲慢,徑直走進自己的房間,說不定就是由于下意識地懼怕這一分鐘。
房間裡,自用的窗簾代替了原來挂在窗上的窗簾,屏風,照片等等,在她與她本應适應的外界之間安置了她自己的生活習慣這扇隔栅,安置得那樣好,以至可以說,這不是她本人在旅行,而是她的家在旅行。
她依然待在自己家裡。
在以她為一方,旅社人員及供應商人為一方之間,她安排下自己的仆人。
此後便是她的仆人代她與這裡的新人類進行接觸,同時在女主人周圍維持着慣常的氣氛。
在她與洗海水浴的人之間,她也道出自己的成見,而不顧忌會得罪一些人,這些人是她的女友根本不肯接待的。
通過與女友的通訊,通過回憶,通過内心意識到自己有地位,舉止得體,禮節周到,她繼續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每天,她下樓乘坐敞篷四輪馬車去散步時,貼身女仆帶着她的衣物尾随其後,小厮在前,有如在使館門口值勤的哨兵。
在挂着自己所屬國家國旗的使館門前,哨兵置身于異國土地上,為使館确保其治外法權的特權。
我們抵達那天,老婦人下午沒有離開她的房間,我們在餐廳中沒有望見她的影子。
因為我們新來乍到,開午飯時,旅社經理将我們置于他保護之下,送我們到餐廳去,就象一個軍官将新兵帶到下士裁縫那裡讓人給他們發軍裝一樣。
不過,過了一小會,我們在餐廳裡見到了一位鄉紳德·斯代馬裡亞先生及其女兒德·斯代馬裡亞小姐,他們屬布列塔尼一個默默無聞而又非常古老的世家。
經理以為他們晚上才會回來,把他們的桌子給了我們。
他們父女就是為了會見居住在這附近的、他們認識的城堡主人而來到巴爾貝克的。
除了接受外面的邀請和回訪之外,他們在旅社餐廳中度過的時間隻限于絕對必需的範圍内。
狂妄使他們對于坐在他們周圍的陌生人沒有絲毫近乎人情的好感,沒有絲毫興趣。
置身于這些人之中,德·斯代馬裡亞先生始終保持着冷若冰霜、急如星火、拒人于千裡之外、粗暴、脾氣很大、心懷惡意的表情。
在火車的便餐廳裡,置身于從不相識、也不會再次相見的旅客之間與這些人的關系,除了保衛自己的冷烤雞和車廂的這一角不受他們侵犯之外,就想不出還有什麼别的關系,人的表情就是這樣的。
我們剛開始用午餐,就有人來按照德·斯代馬裡亞先生的吩咐叫我們起身。
這位先生剛剛來到,對我們沒有絲毫緻歉的表示,高聲請旅社待應部領班注意,再不要發生類似的錯誤,他”不認識的人”占了他的桌子,他覺得很不愉快。
某一個女演員(她因衣着華麗、才思敏捷、有成套的德國瓷器而著名,遠遠勝過她在奧代翁劇院扮的幾個角色*)及她的情夫(一個極為富有的年輕人,為了他,她才培養自己的情趣),還有兩個在貴族階層中非常出頭露面的男士,他們四個人在生活上自成一夥,非一起出門不可,在巴爾貝克用午飯很晚,所有的人都用完飯他們才來,終日在他們的客廳中玩牌。
促使他們這樣做的情感中,自然是沒有任何惡意的,隻不過是他們對于某些幽默的談話方式的趣味,對某些佳肴美馔的精細口味要求如此罷了。
這種趣味和口味使他們從非一起生活、一起吃飯不可之中得到樂趣,如果和不得其中之韻味的一些人共同生活,他們就會受不了。
甚至面對着已經上菜的桌子或一張賭桌,他們中的每個人還需要知道,坐在自己對面的客人或搭擋頭腦中某些知識和在任何事情上他們區别善惡的共同标準是否懸而不用了。
許多巴黎人的住宅都用一個所謂真正的”中世紀”或”文藝複興”時期的蹩腳貨裝飾着,某些知識使人能夠辨别出真僞來。
大概在這種時刻,這夥朋友希望到處都沉浸其中的那種特殊生活,就隻能通過默默吃飯或打牌當中發出的難得而又滑稽的感歎或者年輕女演員為午飯或玩撲克而穿的迷人的新裙子來表現了。
這種生活用他們了解透徹的習慣将他們包圍住,也就足以使他們不為周圍生活的秘密所侵害。
漫長的下午,他們面前的大海,隻不過象挂在有錢光棍小客廳牆上的一幅色*彩柔和的油畫罷了。
一個玩牌的人,在出牌的間歇無事可幹,才擡起眼睛朝大海望上一眼,看看是否有什麼标志着天氣晴朗或者幾點鐘了,并且提醒其它人該吃下午的點心了。
晚上他們不在旅館用晚餐。
在旅館裡,電源使餐廳光芒四射,餐廳似乎變成了偌大的美妙的養魚缸。
巴爾貝克的工人、漁民以及小市民的家庭,躲在暗處。
你看不見他們,他們卻在這養魚缸的玻璃四壁前擁擠着,想要遠遠看看這些人在金光搖曳中的奢侈生活。
對貧窮的人來說,這些人的生活确與奇異的魚類和軟體動物的生活一樣不可思議(玻璃壁是否永遠能夠保護住絕妙動物的盛筵,夜間貪婪凝望的默默無聞的人是否就不會到養魚缸裡來把這珍奇動物掠走并且将其吃掉,這是一個很重大的社會問題)。
在這駐足凝視、黑夜裡看不清楚的人群裡,說不定有個什麼作家,什麼人類魚類學愛好者,他們注視着雌性*老魔鬼張開颔骨咬住一塊食物又閉上的情景,便按照品種、生性*以及後天獲得的特性*來對這些老魔鬼加以分類以自娛呢!一個塞爾維亞老太婆,口腔的延伸部分和一條大海魚一樣,因為她自童年時代起便生活在聖日耳曼區的淡水裡。
正是這後天獲得的特性*使她吃起涼拌菜來,猶如一個拉羅什富科家族中人。
①
此刻,人們遠遠望見那三個身穿無尾常禮服的男子正在等待那位姗姗來遲的女戲子。
過了一會,那女人穿着常換常新的長裙和按照她情夫特殊趣味選定的圍巾,從她居住的那一層叫了電梯,象從玩具盒子裡出來一樣走了出來。
這四個人覺得豪華大廈這種國際怪物移植到巴爾貝克以後,使奢侈之花盛開,遠遠勝過高級烹調。
他們鑽進一輛車,到半裡②以外的一家著名小飯館吃晚飯去了。
到了這家小飯館,他們就食譜編排和烹調技術問題,與廚師進行了無盡無休的讨論。
從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