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與你談話,就已經品評起你的衣料,他那手指已經迫不及待要來撚一撚看質量如何了。
如果你與一位牙醫談上一會話,然後問他對你有何真實想法,他就會告訴你,你有幾顆壞牙。
在他看來,沒有比這更重要了。
待你也發現了他的壞牙,你會覺得沒有出這更可笑的了。
不僅僅我們談到自己時,以為别人都是盲目的,就是我們做事時,也似乎以為别人是盲目的。
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都有一個專門的上帝無時不在,他遮掩住我們每個人的缺點,或向我們每個人許諾看不見我們的缺點,猶如對不洗澡的人,對他們耳朵上的一條污垢,臂彎裡的汗味,他都閉上眼睛,堵上鼻孫,并且要他們堅信,他們可以帶着這些污垢和汗味在人間遊蕩,不會受到任何處罰,人們什麼也發覺不了。
佩戴假珍珠或以假珍珠相贈的人,以為别人定會把假珠當成真珠。
布洛克很沒有教養,有神經病,追求時髦,屬于一個不受尊重的家庭,如同在海底一般承受着無法計算的壓力。
這壓力不僅來自表層上的基督教徒,還有高于他所在的階層的一層層猶太階層,每一層都以自己的蔑視壓迫着緊挨着自己下面的那一層。
要從一個猶太家庭上升到另一個猶太家庭,穿過一層又一層,直到呼吸到自由的空氣,布洛克可能要花上數千年的時間。
最好是設法從另一個方向上開辟一個出口。
布洛克跟我說什麼我正處在趕時髦的狂熱之中,要我向他承認我是時髦青年時,我本可以這樣回答他:”如果我是,我就不會與你常來常往了。
”可我隻是對他說,他這樣講話太不客氣。
于是他想道歉,但是沒有教養的人實在有福氣,依照他們的方式,便是一面毀掉自己的前言,一面伺機将那些話語變得更加沉重。
“請你原諒我,”現在他每次遇到我都這樣說,”我曾經叫你難過,曾經折磨你,我是故意使壞。
不過–從總體來說,所有的人,從個體來說,你的朋友,都是奇怪的動物–你無法想象,我雖那麼無情取笑你,可我心中對你是一片柔情。
我想到你時,這種柔情常常令我下淚。
”說着,他便叫人聽到一聲嗚咽。
布洛克身上使我驚異的,還有更甚于他舉止不适度的地方,那便是他的談話質量好壞相差很大。
這個小夥子十分挑剔,對一些最時髦的作家,他常說:”這個人是個面色*-陰-沉的白癡,那個人完全是個傻瓜。
”可有時他能十分開心地講述一些毫不可笑的傳聞轶事,引證某一個完全平庸的人的話,說”那人真是了不起”。
評斷人的智慧、價值、意義的這一雙重天平,總是使我驚異不止,直到我結識他的父親老布洛克先生那一天,這個謎才算解開。
我真沒想到,有一天我們竟然同意去與老布洛克結識。
因為小布洛克在聖盧面前說了我的壞話,又在我的面前說了聖盧的壞話。
他特别對羅貝爾說我(一直)追求時髦追求得要死。
”對,對,他能結識勒-勒-勒格朗丹先生十分榮幸,”他說。
布洛克這樣将一個詞分開說,既表示諷刺,又表示文學味道。
聖盧從未聽說過勒格朗丹這個名字,大吃一驚:”此乃何人?”
“噢,這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布洛克回答,哈哈大笑,同時怕冷似地将兩手插進外衣口袋裡,确信他此刻正在欣賞一位了不起的外省紳士那獨具特色*的外表。
與這位紳士相比,巴爾貝·多爾維利的外表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
布洛克不會描繪勒格朗丹先生的形象,便用賦予他好幾個”勒”字和象躲在柴捆後面品酒一樣品味這個名字的辦法來聊以自|慰。
但是這種主觀的享受别人是領略不到的。
他一方面在聖盧面前說我的壞話,另一方面在我面前也沒少說聖盧的壞話。
到了第二天,我們兩人便都知道了這些讒言的詳細情形,倒不是我們倆相互學舌,那我們可就太罪過了。
但是布洛克會覺得這是非常自然而幾乎不可避免的事,以至他在心神不安之中–他認為我們肯定會從這個或那個人嘴裡得知我們要知道的事–甯願先下手。
他把聖盧拉到一邊,向他招認了自己故意說他壞話的事,又告訴聖盧,他以”誓言監護人、克洛諾斯之子宙斯的名義”起誓,他愛聖盧,願意為聖盧獻出生命,說罷又抹去一滴眼淚。
同一天,他又安排好單獨見我,向我作了忏悔,宣稱他那麼做是為了我的利益,因為他認為某種社交關系對我有害,而我”比這個更有價值”。
然後象醉漢動情那樣抓住我的手,雖然他的酒醉純屬神經質:
“相信我好了,”他說,”若是昨天想到你,想到貢布雷,想到我對你無限的柔情,想到你自己甚至回憶不起來的某些下午上課的情形,我不曾哭了一整夜,就叫黑煞神凱爾立即把我捉了去,讓我穿過人類厭惡的哈得斯①之門好了!對,一整夜,我向你發誓!可是,我知道,我了解人,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話。
”
①亦為克洛諾斯之子,宙斯之兄弟,為冥王。
他在魔鬼和煞神幫助下(其中就有凱爾),想盡一初辦法将活人拉進他那黑暗的王國中去。
誰掉進他的冥府,便再不得永生;也無返回之路。
确實,我不相信他的話,我感到這些話是臨時編造出來的,是随說随編出來的。
他”以凱爾”的名義起誓,也并沒有增加很大重量,因為布洛克對古希臘宗教的信仰純屬文學性*質。
此外,每當他激動起來,同時也希望别人為一件虛構的事實所感動時,他總是說”我向你發誓”的。
與其說這是為了叫人相信他說的是實話,不如說那是為了撒謊騙人而制造的歇斯底裡官能享受。
他對我說的話,我不相信。
不過我也不怪他,因為我從母親和外祖母那裡繼承了不會懷恨在心的天性*,甚至對于比這大得多的罪過也不懷恨。
我同時也繼承了永不譴責任何人的天性*。
再說布洛克也不是絕對的壞孩子,他也能做出非常熱情的事情來。
自從貢布雷人種,也就是如我外祖母和我母親這樣的絕對完美無缺的人從中産生的人種似乎瀕于完全滅絕以來,我隻能在未開化的、無動于衷的、忠心耿耿的正直人–他們一開口講話,那聲音便很快表明他們根本不關心你的生活–和另一種人之間進行選擇。
這後一種人,隻要他們在你身邊,他們就理解你,鐘愛你,感動得下淚,可是過了幾個小時又會翻臉不認人,跟你開上一個殘酷無情的玩笑。
此後,他們還會回到你的身邊,仍是那樣善于察顔觀色*、熱情可愛,立刻就能與你融成一體。
相比之下,我可能還是更喜歡這後一種人,就說不喜歡他們的道德價值吧,至少喜歡與他們相處。
“我想你的時候那種難受勁,你是無法想象的,”布洛克又說,”歸根結底,這是我身上相當猶太人味道的一面又冒出來了,”他冷嘲熱諷地加上一句,同時眯起自己的雙眼,好像要在顯微鏡下為那數量極小極小的”猶太血液”定量一般。
一個法國貴族大老爺,在全是基督徒的祖先之中,也可将薩米埃爾·貝爾納或者再往前數,将聖母瑪利亞打進去。
他可能也會這麼說(實際上他是不會這麼說的)。
據說,萊維家族就自稱是聖母瑪利亞的後代。
“我相當喜歡這樣從我的情感中分出這一部份來,再說這是很小的部份,這部份可能屬于我的猶太血統。
”他又補充道。
他道出這句話,因為他覺得道出自己種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