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其它的地方,我會漸漸地走過去。
正是這樣,并非不經過摸索,隻有辨認出了剛開始時觀察的錯誤,才能達到對一個人的正确認識,如果這種認識是可能的話。
但是,認識是不可能的。
因為當我們對這個人的視角不斷校正時,他本人并不是一個靜止不動的目标,他自己又變了。
我們以為能追上他,但他又移動了位置。
我們以為終于将他看清楚了,但是我們捕捉到的僅僅是從前的影象。
我們終于将這些影象搞清楚了。
但是這時,這些影象已經再也不代表他了。
①此處影射拉封丹寓言卷九第六個寓言《雕刻家和朱比特的像》:”一塊大理石是這樣的漂亮,一個雕刻家去把它買下。
他說:’我的刀要把它刻成什麼呢?是刻成神像、桌子還是臉盆?'”
然而,朝着依稀望見的事物走去,朝着有功夫想象出來的事物走去,這個過程,不管會帶來怎樣不可避免的失望,對于感官來說,都是唯一健康、有益的過程,能吊住人的胃口。
有的人,出于怠惰或腼腆,坐了馬車直接到他們認識的朋友家裡去。
到達之前,也從來不敢在路上看見自己向往的東西就停一停。
這些人的生活該是多麼單調乏味啊!
我回到住處,一面想着這次招待會,眼前又浮現出我乖乖跟随埃爾斯蒂爾到阿爾貝蒂娜身邊之前吃完的那塊咖啡奶油小糕點,浮現出我送給那位老先生的那朵玫瑰花。
所有這一切,我們不知不覺而由情景選擇下來的細節,對我們來說,經過精心而又偶然的安排,構成了首次相逢的畫幅。
但是,這幅畫,我似乎是從另一個角度去看的,是在距我自己很遠的地方。
我明白了,這幅畫不僅僅對我來說是存在的。
幾個月以後,我與阿爾貝蒂娜談起我認識她的第一天時,使我大為驚異的是,她也跟我提起奶油小糕點,我送人的花。
我認為的一切,當然我不能說這隻對我有重要意義,但是,這隻是我自己的感受。
現在我在阿爾貝蒂娜的思想中也見到了,轉化成了另一種說法,我根本想不到這會存在的。
從這第一天起,我一面走回住處,一面便得以看到我剛才轉述的那種回憶,這時我明白了,完全是變了一個什麼魔術,叫我與一個人談了一會。
魔術師技藝高超,這個人竟然與我在海濱跟蹤了那麼久的那個少女毫無共同之處,而那個人被這個人所取代了。
何況我本來可以事先預料到這一點,因為海濱少女本是我自己杜撰出來的。
雖然如此,因為我在與埃爾斯蒂爾的交談中,已将那個少女與阿爾貝蒂娜認同,我便感到對阿爾貝蒂娜負有一種道德義務,要實踐自己向想象中的阿爾貝蒂娜許下的愛情諾言。
由别人代理訂了婚,就自以為此後必須娶這個插進來的人為妻不可了。
此外,一回憶起那得體的風度,”完美地平平常常”的說法以及那火紅的太陽穴,就足以平息我的憂慮。
這種憂慮至少暫時從我生活中消失了。
回憶這些還在我心中喚起另一種欲|望。
這種欲|望雖然很甜美,絲毫不痛苦,與對兄弟姊妹的情感相似,但是時間長了,也會變得危險,叫我随時随地感到需要将這個新認識的人擁在懷中。
她那得體的舉止,腼腆的表情,出人意料的随和,使我想象力那毫無用處的馳騁停止下來,又産生了動情的感激。
然後,由于記憶立即開始取出相互獨立的一張張底片,在記憶展現的底片系列中,将底片上顯現的各個場景之間的任何關聯,任何進展全取消了,最後一張底片不一定就能毀掉前面的各張。
面對着我與之交談過的那個平平常常、令人動情的阿爾貝蒂娜,我又看見大海對面那個神秘的阿爾貝蒂娜。
到此刻,全是一些回憶,也就是一些畫面,在我看來,此一幅并不比彼一幅更真實。
為了再也不想這介紹相識的第一個晚上,我又極力想再看看眼睛下面、面頰上的那顆小小的美人痣。
我想起阿爾貝蒂娜離開埃爾斯蒂爾家的時候,我看見這顆痣是在下巴颏上。
總而言之,我看見她時,我注意到她有一顆美人痣,但是我那遊移不定的記憶随後又帶着這顆痣在阿爾貝蒂娜的面龐上漫遊,一會兒放在這兒,一會兒放在那兒。
我感到與我認識的所有少女相比,西莫内小姐與她們幾乎無甚差異,頗為失望。
但是,正象我對巴爾貝克大教堂深感失望并不妨礙我想去甘貝萊、阿方橋和威尼斯一樣,我心中暗想,雖然阿爾貝蒂娜本人并非我所希望的那樣,至少可以通過她認識她那一小幫朋友。
開始時,我以為在這件事上我又要遭受挫折。
她大概還要在巴爾貝克待很久,我也一樣,所以我認為最好不要太千方百計地去見她,而等待時機來臨,叫我與她相遇。
結果我每天都遇到她,她每次隻是滿足于老遠地回我一個招呼。
這真叫人擔心:如此下去,這整個夏季裡,我每天反複跟她打招呼,卻可能事态毫無進展。
過了不久,一天早晨,一場雨過後,天氣很涼。
海堤上,一個少女向我走來。
她戴着一頂無邊帽,一幅套袖,與我在埃爾斯蒂爾家的聚會上見過的那個少女那樣截然不同,以緻頭腦怎麼也轉不過彎來,會從她身上認出這二者是同一個人。
經過一秒鐘的驚異,我的腦子總算轉過來了。
我想,那一秒鐘的驚異,并沒有逃過阿爾貝蒂娜的眼睛。
另一方面,此時此刻我回憶起曾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得體舉止”,此刻她粗暴的口氣和”小幫子”的舉止又令我朝相反方向大吃一驚。
此外,太陽穴不再成為面孔上的視力中心。
也許是因為我處在另一邊,也可能是無邊帽遮住了太陽穴,也可能是那太陽穴并不總是發炎。
“這是什麼天啊!”她對我說,”總而言之,說巴爾貝克夏季無盡頭,純粹是胡說八道!怎麼,你在這什麼也不幹哪!從來也沒見過你打高爾夫球,去遊藝場參加舞會。
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