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眼睛充滿憐憫、憂傷和迷惘。
這種眼神徹底摧毀了他那肥大的雙頰和紅潤的膚色*可能産生的效果,會使人感到他病得厲害,或剛死了親人,精神受到了打擊。
其實,他既沒有生病,也沒有喪事,而且能說會道,說起話來總是冷冰冰的,愛嘲笑人。
這種在眼神和講話語氣之間的不一緻,産生了某種虛假的現象,非但不會引起人好感,甚至使他本人也似乎感到很尴尬,就象一個穿着短上衣出席晚會的來賓,看到别人都穿燕尾服而感到難堪,或象一個必須回答某殿下的問話,卻又不知從何答起的人,隻好說一些毫無意義的話來擺脫困境。
我不過打個比方罷了,相反,絮比安講話總是娓娓動聽,我很快就發現,他身上蘊藏着一種非凡的才智,這也許同漫布在他臉上的憐憫、憂郁和迷惘的眼神相吻合(同他混熟後,就不再去注意他的眼神了)。
他這種非凡的才智,是我所認識的最有文學天賦的人所具有的才智,也就是說,他雖然文化不高,但隻要浏覽幾本書,便能精通或者掌握語言的最瑰麗的表達法。
我認識的最有天賦的人,都是風華正茂就去世了。
因此我斷言,絮比安很快也會死的。
他心地善良,富有憐憫心,感情細膩而豐富。
他在弗朗索瓦絲生活中的作用很快就不那麼重要了。
她學會了替代他演出他的角色*。
甚至,當一個供貨人或一個仆人登門送貨時,弗朗索瓦絲會巧妙地利用他們到廚房等候媽媽回話的片刻,裝出不屑理睬的樣子,繼續幹她的活,隻是神态冷漠地指給他們一張椅子,示意他們坐下。
這樣,當這個供貨人或仆人離開的時候,他們的腦海裡一般都會深深刻下這個印象:”我們沒有,是因為我們不想要。
”此外,她如此堅持要别人知道我們有錢(她把”我們有點錢”說成”我們有錢”,因為她不會使用聖盧所說的部分冠詞,而隻會說”有錢”,拿水來”,不會說”有點錢”,”拿點水來”),要别人知道我們很富,并非因為在她眼裡财富是至高無上的東西,有了财富就不再需要别的,道德也不要了,而是因為光有道德,沒有财富也不是她的理想。
在她看來,财富是必需條件,沒有财富,道德也就沒有價值,沒有魅力。
她很少把财富和道德分開,久而久之,最終把它們混為一談,以為道德會使人舒适,認為财富會給人啟發教育。
窗子關上後,弗朗索瓦絲歎口氣,很快開始收拾廚房的桌子,要不然,媽媽什麼樣的罵人話都會說出口來。
“在椅子街還住着蓋爾芒特家的人哪,”貼身男仆說,”我有個朋友曾在那裡幹過,是他們家的第二馬車夫。
我認識一個人,這個人可不是我的朋友,而是我朋友的内弟,他和蓋爾芒特男爵的一個馬夫在同一個團裡服過役。
””得了,管他呢,又不是我的父親?”貼身男仆接着開了句玩笑。
當他唠叨他的陳谷子爛芝麻的時候,中間總要插進一兩句新鮮的玩笑話。
弗朗索瓦絲上了年歲,視力減退了,但還能看見貢布雷天邊的東西,可是貼身男仆這句話中的玩笑她卻聽不出來。
不過,她覺得這裡應該有一句玩笑,因為它和下面的話沒有聯系。
而且,她知道說出這句有份量的話的人平時很愛開玩笑。
于是她寬厚而又贊歎地笑了笑,仿佛在說:”這個維克多,還是那個脾氣!”況且,她心裡也很高興,因為她知道,能聽到這一類俏皮話,跟社交界有教養人的樂趣多少挨了點邊。
為了得到這份快樂,社會各階層的人争先恐後地梳妝打扮,甚至冒着傷風的危險。
再說她認為這個貼身男仆是她的一個朋友,因為他常在她面前忿忿不平地揭露共和國對神職人員将要采取駭人聽聞的措施。
弗朗索瓦絲還不懂得,最殘忍的敵手,并不是那些和我們持不同看法,并且試圖說服我們的人,而是那些火上加油、無中生有、用一些壞消息使我們心裡難受的人。
他們還唯恐我們有一絲一毫的理由可以減輕痛苦,可以對勝利的一方産生微弱的好印象,為了使我們遭受最痛苦的折磨,他們硬要向我們證明,對方不但是毫不留情,而且是得意洋洋。
“公爵夫人和那些人可能有姻親關系。
”弗朗索瓦絲又回到了椅子街的蓋爾芒特這個話題上,就象在重奏一段行闆樂曲。
”我記不清是誰跟我講的,反正他們中有人把一個表妹嫁給公爵大人了。
不管怎樣,他們都是在同一個’括号’内的。
蓋爾芒特可是個’大家族’哪!”她極其崇敬地補充說。
她根據這個家族的人口和響亮的聲譽,斷言這是個”大”家族,正如帕斯卡爾①依據理性*和《聖經》的權威性*确定宗教的真實性*一樣。
因為,既然這兩樣東西隻能用一個”大”字來形容,那麼,在她看來,它們也就合而為一了。
這樣一來,她的詞彙也就象某些寶石那樣,有些地方出現了瑕疵,甚至在弗朗索瓦絲的思想上投下了-陰-影。
①帕斯卡爾(1623-1662),法國數學家、物理學家、哲學家、散文家。
晚年興趣轉向神學,從懷疑論出發,認為感性*和理性*知識都不可靠,從而得出信仰高于一切的結論。
“我尋思,也許就是’她們’在蓋爾芒特村有一座城堡,離貢布雷有十裡路。
要是這樣,她們和蓋爾芒特家那個阿爾及爾表姐就沾上親戚了。
”這個阿爾及爾表姐會是誰?我和我母親捉摸了好久。
後來,我們到底弄明白了,弗朗索瓦絲所說的阿爾及爾,原來是昂熱市。
遠處的地方可能比近處的地方更有名。
弗朗索瓦絲不知道昂熱,卻知道阿爾及爾,是因為元旦那天我們收到了一包樣子十分難看的阿爾及爾椰棗。
她的詞彙,尤其是她的地名詞彙,也象法蘭西語言本身,到處是錯誤。
”我早就想同他們家的膳食總管聊一聊……大家叫他什麼來着?”她頓了一下,似乎在給自己提一個禮節性*問題,接着她又自己作了回答:”啊,想起來了,大家叫他安托萬。
”好象安托萬是一個爵位似的。
”他本來可以同我們聊一聊的,可是他擺出貴族老爺的派頭,象是有學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