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到座位上,一面竭力回憶《費德爾》劇中的一句詩,可我記不确切了。
按照我背出來的這句詩看,它的音步數跟規定的數目不一樣,但是因為我不想去數音節,所以我認為要衡量它的平衡是否失調,要衡量它是否是一句古典詩,這之間并不存在任何共同的标準。
它顯得那樣冗長,哪怕去掉六個甚至更多的音節,以改成一句十二音節的詩,我都不會感到吃驚。
但我蓦地回憶起這句詩來了,驟然間,一個不通人性*世界的那些難以鏟平的凸凹不平,竟魔術般地煙消雲散了,詩句的音節頓時符合十二音節詩的韻律,多餘的音節猶如一浮出水面就破的氣泡,輕松而靈巧地消失了。
我白費了半天腦筋,其實它才多出一個音步。
池座的一些票是在劇院售票處零售的,賣給假充高雅的人或好奇的人,他們想盡情觀望那些他們平時沒有機會從近處看到的人。
的确,在這裡,他們可以公開觀察這些人的通常是隐秘的社會生活的真實面,因為帕爾馬公主把二樓、樓下以及樓廳的各個包廂全都分給了她的朋友,劇場仿佛成了沙龍,每個人随意離開座位,到這個或那個女友身邊去坐一坐。
我周圍盡是些庸俗之輩,他們并不認識預訂戲票的觀衆,卻想表明自己認出了他們,便大聲喊着他們的姓名。
他們還說,這些預訂戲票的人來這裡猶如進了他們的沙龍,言下之意,他們是不會專心看戲的。
可是恰恰相反。
一個有才氣的大學生,為了聽拉貝瑪演唱而買了張池座票,一心想的是不要弄髒他的手套,不要妨礙别人,同機遇賜與他的鄰座搞好關系,不時微笑着追蹤一個稍縱即逝的目光,不禮貌地避開一個相遇的目光,一個熟人的目光,當他在劇場裡發現這個熟人時,他心慌意亂,不知所措,但還是決定去同她打個招呼,他還來不及走近她身邊,就聽得三下鈴響,就好象希伯來人在紅海中逃跑①那樣,從男女觀衆組成的兩股洶湧澎湃的浪峰中間逃跑了,他要他們站起身,他踏破了她們的裙子,踩髒了他們的半統靴,這說明他是專心要看戲的。
恰恰相反,唯有上流社會的人才會有閑情逸緻看戲(當然還得有才智才能看懂戲),因為他們坐在樓廳欄杆後的包廂中,就象坐在懸空的揭掉了隔闆的小沙龍裡,或者象在供應牛奶和鐵線蕨糖漿濃茶的小咖啡館裡一樣,不會被這座那不勒斯風格建築物的金框鏡子和紅椅子吓壞,–因為他們滿不在乎地把一隻手放在支撐這個歌劇藝術殿堂的鍍金柱子上,–因為他們對兩個張開雙臂的雕像把棕榈和桂花獻給他們的包廂這種過分的榮譽并不感到受之有愧。
青年近衛軍
①據《聖經》記載,希伯來人在摩西率領下逃離埃及。
行至紅海,發現埃及法老帶人追蹤而至。
上帝使出強烈東風;刮開海水,出現一條旱道,希伯來人就從這條旱道上過了海。
埃及人追至海中,海水合攏,把他們全部吞噬掉。
起初周圍隻是一片昏暗。
突然,人們的目光遇到從黑暗中發出的磷火似的光線,那是一位知名人物的眼睛發出的閃光,猶如一塊看不見的寶石;人們看見奧馬爾公爵彎着身子的側影,就象清晰地呈現在黑底徽章上的亨利四世的頭像。
一個隐蔽在黑暗中的貴婦人大聲地在跟他說話:”請親王殿下允許我給您脫大衣。
”可是親王卻回答說:”不敢當,怎麼好勞駕呢,德·昂布勒薩克夫人。
”盡管親王委婉拒絕,她還是堅持給他脫下了大衣,而她也因得到這份殊榮而受到衆人豔羨。
但是,在其他包廂内,那些坐在這些昏暗的神龛中的白衣女神,全都靠在内壁上隐蔽起來了,誰也看不見她們。
然而,随着演出的進行,她們那模糊的人影從容不迫地,一個接一個地從鋪滿了她們影子的深暗中浮現出來,向着亮光升起,露出半裸的軀體,停留在包廂那垂直的邊界和半明半暗的海面上。
她們的臉光輝燦爛,羽毛扇在她們面前搧出滾滾波濤,輕盈,歡快,泡沫四濺;她們的頭發绛紅色*中閃着珠光寶氣,似随海潮波動。
接着,池座開始顯現。
這是凡人的所在地,和那昏暗而透明的海上王國永遠隔離,海洋女神明澈的雙眸反射的光焰散布在平展的海面上,為這個王國确立了邊界。
海岸上的活動椅子,池座中的奇形怪狀,根據透視法的唯一法則和不同的入射角映入她們的眼簾,正如對于外部世界的兩個部分,即對于礦物,對于同我們毫無交往的人,我們并不屑朝他們微笑或看他們一眼,因為我們深知,他們根本沒有和我們一樣的靈魂。
相反,在海上王國的疆域内,容光煥發的海洋的女兒不時地回頭,沖着吊在曲折邊界上的蓄着胡須的半人半魚神,或朝着一個一半是人的海神嫣然微笑。
這個半人半神,頭蓋象一塊光溜溜的鵝卵石,上面沾着一根被海潮卷來的柔滑的海藻,眼睛宛若大水晶石做成的圓盤。
她們向他們俯下身子,給他們遞送糖果。
有時,海潮讓出一條幹道,迎來一位仙女,她姗姗來遲,面帶笑容和羞色*,似一朵怒放的鮮花,剛剛浮出黑暗。
一幕劇演完了,被凡間悅耳喧嘩聲吸引到海面的衆仙女此刻不再希望聽到這些聲音了,一起潛入海底,消失在茫茫黑暗中。
這些好奇的女神是為了稍微看一看凡人的作品才出現在她們隐蔽所的門口的,而凡人卻無法走近。
在所有這些隐蔽所中最負盛名的是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名下的正廳包廂,那塊半明半暗的大礁岩。
蓋爾芒特親王夫人俨然是一位偉大的仙女,從遠處主持衆仙女的娛樂活動。
她故意退縮在後,坐在側面的長沙發椅上,鮮紅奪目的長沙發猶如露出海面的紅珊瑚岩礁。
旁邊有一道巨大的玻璃反光,大概是一面鏡子,好似一束光線射在晶瑩奪目的水面上形成的切面,垂直,暗淡,流動。
一朵碩大的白花,毛絨絨的象翅膀,從親王夫人的額頭沿着臉頰的一邊垂下,似羽毛,似花冠,又似海花,妖豔,輕柔,生機勃勃,情意綿綿,随臉頰的曲線波動,遮住了半個臉蛋,象一枚肉色*的翠鳥蛋,藏在柔軟的窩裡。
親王夫人頭上的發網直垂眉際,繼而又在下面的喉部複現,是用南半球的一些海洋上捕捉到的白貝殼做成的,點綴着一顆顆珍珠,猶如一件剛剛浮出波濤的海上鑲嵌畫,不時地沉入黑暗中。
即使在黑暗中,親王夫人那雙晶瑩閃光的眸子仍然表明她的存在。
她天香國色*,美貌絕倫,盡管在半明半暗中的少女一個個花容月貌,秀色*可餐,卻難以同她媲美争輝。
她的美不單單表現在她的肉體上,即她的頸背、肩膀、胳膊和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