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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第三部 蓋爾芒特家那邊(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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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使演出不能發揮最高水平;假如我去的劇院不是那個把她奉若神明的劇院,我就會覺得不是在最好的條件下看戲,而在那個劇院裡,我會覺得,那些她親口點名要的戴着白石竹花的舞台監督,那個位于坐滿衣冠不正觀衆的池座上方正廳包廂的底部建築,那些出售刊登着她劇照的節目表的女引座員,廣場中心花園裡的栗樹,所有這些,仍然是她在小小的紅帷幕下登場的組成部分,盡管是次要部分。

    它們似乎是我當時感想的不可分離的夥伴和心腹。

    那時候,《費德爾》中”吐露愛情”那場戲以及拉貝瑪本人,對我幾乎是一種絕對的存在。

    他們遠離常人的生活實踐,靠他們自己就能存在;我必須接近他們,盡我所能地深刻了解他們。

    然而,我睜大眼睛,敞開心靈,也隻能吸取極少一點兒東西。

    可我感到生活是多麼美好!我本人的生活雖然微不足道,但這無關緊要,就象穿衣和準備出門,不過是小事一樁。

    因為在更遠的地方,絕對地存在着《費德爾》以及貝瑪念台詞的腔調。

    這些更為牢固的真實,人們很難接近它們,也不可能把它們全部掌握。

    我整日幻想着有盡善盡美的戲劇藝術,就象一節不斷充電的電池;倘若有人把我白天或黑夜任何一個時刻的思想進行分析,就能從我的夢想中抽出大量的樣品。

    可是現在,這一切成了一座小山,遠看似乎和青天合而為一,近看普普通通,它們離開了絕對世界,變得和其它事物–我生活在其中并為我所熟悉的事物–毫無二緻,演員們也不比我熟識的人高明。

    他們盡最大的努力吟誦《費德爾》的詩句,而這些詩句也不再是超凡的、個别的和與衆不同的了,而是一些或多或少地獲得了成功的詩句,準備回到法國詩的無垠的物質中去,加入它們的陣營。

    尤其因為我夢寐以求的事物已不複存在,我就更感到氣餒。

    然而,我那喜歡環繞一件事物進行無窮遐想的禀性*卻依然存在,雖然年複一年有所改變,但還會導緻我一時沖動而不顧及危險。

    一天晚上,我抱病前往一座城堡,去看埃爾斯蒂爾的一幅畫作和中世紀的挂毯。

    這一晚和我将動身前往威尼斯的那一天,和我去看貝瑪演出或動身前往巴爾貝克海灘的那一天多麼相似,我預感到我現在為之作出犧牲的物品,不消多久就會使我興味索然,我可以從這張畫和這些挂毯旁邊經過而不向它們掃一眼,盡管當時我為了這些挂毯而常常夜不成寐,忍受着無限的病痛。

    我為之作出犧牲的物品是不穩定的,我從中感覺到了我的努力也是徒勞,我的犧牲大得我真不敢相信,就象那些神經衰弱症患者,當有人提醒他們累了,他們反會覺得疲勞增加了一倍。

    目前,我的夢想使一切可能與這夢想有關的東西都變得令人心醉神迷。

    甚至我在我的肉欲中,在這總是朝着一定的方向、集中在同一個夢想周圍的最強烈的肉欲中,也能辨認出一個主導思想,我可以為它獻出自己的生命。

    這個思想的核心就是盡善盡美。

    從前,在貢布雷,每當我下午在花園裡讀書的時候,我的主導思想也是這個盡善盡美。

     我對阿裡西、伊斯梅爾和希波呂托斯①在道白和動作中表現的柔情或憤怒是否用得恰到好處,不再象從前那樣寬容了。

    倒不是因為這些演員–還是那些人–不如過去聰明,不能象過去那樣時而使他們的聲音抑揚頓挫,溫柔感人,或者故意模棱兩可,含糊其詞;時而使他們的動作帶有濃厚的悲劇色*彩,或者流露出向人哀求的痛苦。

    他們的語調對聲音下命令:”你要輕柔些,要唱得象夜莺那樣婉轉纏綿,娓娓動聽。

    ”或者相反:”你現在必須大發雷霆。

    ”于是,語調撲向聲音,試圖用暴力将它戰勝。

    可是聲音奮力反抗,我行我素,頑固不化地維持自然的聲音;它物質上的缺陷和魅力,它日常的粗俗或矯飾一仍其舊,絲毫未變,隻展示了一整套聲學現象或社會現象,朗誦的詩句内含的感情對它沒有産生絲毫影響。

     ①阿裡西、伊斯梅爾和希波呂托斯都是拉辛的悲劇《費德爾》的劇中人物。

    
同樣,這幾位演員的動作也對他們的手臂和無袖長袍下達命令:你們要英姿勃勃。

    ”可是,不聽使喚的上肢仍然讓一塊對角色*全然無知的二頭肌在肩膀和肘之間神氣活現;它們一如既往,繼續表演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不去揭示拉辛詩句的細膩感情,而隻是顯示出肌肉之間的聯系;有褶皺的寬大衣袍被它們舉起,繼而沿着垂直的方向落下,唯有令人乏味的織物的柔軟性*在同自由落體定律争個高低。

    就在此刻,坐在我旁邊的那個矮個子太太大聲嚷了起來: “不要給她鼓掌!瞧她穿得那個怪樣!她太老啦,不能再演戲了。

    換别人早就下台了。

    ” 周圍發出”噓”聲,陪同她的那兩個年輕人設法讓她安靜下來,她不再大叫大嚷了,但還從眼睛中迸發出怒火。

    這種憤怒隻是對成功和榮譽發出來的,因為拉貝瑪盡管掙錢很多,卻欠了許多債。

    她接受了談買賣或和朋友約會,卻不能踐約,在各條街上都有穿制服的服務員追着她取消買賣,她在旅館裡預訂了房間卻從不去住,她訂購了大量香水給她的狗洗澡卻不去買,她還要付給各家老闆違約賠償金。

    即使她花錢不如克莉奧佩特拉①大手大腳,也不象她那樣驕奢婬*逸,但她坐着高級馬車也有辦法吃窮幾個省,吃窮幾個王國。

    但是,這個矮個子太太是一個時運不佳的女演員,她對拉貝瑪恨之入骨。

    剛才,貝瑪登場了。

    啊,真是奇迹!對于拉貝瑪的才華,從前,我曾經廢寝忘食地想把它的實質抓住,但它總是避開我;可是這幾年我不去想它了,而且此刻我對它毫無興趣,可是它卻輕而易舉地博得了我的贊歎。

    正如那些功課,晚上我們拼命學習,搞得筋疲力竭,也未能把它們裝進腦子裡,但是睡上一覺,我們就把它們全記住了;也如那些死人的面孔,我們的記憶竭力去追尋,卻始終回憶不起,可是當我們不去想它們時,它們卻會活生生地出現在我們眼前。

    從前,為了要孤立地看出拉貝瑪的才華,我幾乎把我事先研究過的所有扮演《費得爾》的女演員的共性*從我對角色*特性*的理解中除掉,以便看到剩下來的隻是拉貝瑪女士的才華。

    然而,這一才華,盡管我竭力想在角色*之外看見它,它卻同角色*渾然一體,不可分離。

    這同大音樂家的情況類似(凡德伊彈鋼琴時就是這樣),演奏出自一個如此偉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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