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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第三部 蓋爾芒特家那邊(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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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鋼琴家,聽衆甚至忘記了這個藝術家是音樂家了,因為這種演奏不運用一整套的指法(而卓著的效果到處可見),不運用一連串飛濺的音符(至少,那些如堕五裡霧中的聽衆以為從中發現了物質的、可以摸到的才華),它變得那樣透明,那樣富有内涵,聽衆不再感覺到它的存在,它仿佛成了一扇窗戶,朝着一部傑作打開。

    阿裡西、伊斯梅爾和希波呂托斯的聲音和動作的用意,象一道環繞周圍的莊嚴或精緻的邊界,但我還能分辨得出來,然而,費德爾卻把她的聲音和動作的用意内在化了,我費盡腦汁,也不能從語調和姿勢中發現她的用意,或從它們過于簡單一緻的表面上捕捉它們的效果,因為它們完全融于其中,沒有突出地顯示出來。

    在拉貝瑪的聲音中,不再存留任何無生氣的和不聽使喚的殘渣餘屑,它不讓人看出在它周圍有過剩的眼淚,可是在阿裡西或伊斯梅爾大理石般的聲音上,可以看到有淚珠在滾動,因為淚珠沒有被吸收;聲音融于最小的細胞内,變得微妙地輕柔,猶如大提琴家的提琴,當大家誇獎它音質優美時,想稱贊的不是它的物理屬性*,而是它的高尚靈魂;又如一幅古代風景畫,畫面上仙女消逝的地方有一潭靜靜的泉水,一個可辨别的具體的用意變成了一種具有音色*特征的東西,清澈得出奇,明淨而又冰冷。

    貝瑪的聲音被詩句送出她的嘴唇,同樣,她的雙臂似乎也被詩句輕輕舉到胸口,就象那些樹葉,被溢出的水推着移動位置;她那逐步形成的而且還在不斷完善的舞台風姿都一一經過仔細推敲,她一舉一動的道理和其他演員隐約可見的動作的道理有着不同的深度。

    她的道理不再受意志的控制,而是融于費德爾這個人物發出的豐富而複雜的顫抖的光輝之中,入迷的觀衆竟不把它們看作藝術家的一大成就,而是生活中的一個事實。

    而那些白面紗,疲倦不堪,忠心耿耿,仿佛是有生命的物質,由半異教半揚申派②的痛苦編織而成,象一隻嬌弱而又怕冷的蠶繭,在這痛苦周圍收縮。

    所有這一切,聲音,風姿,動作,面紗,環繞在一個思想,即一句詩這個軀體周圍,而這個軀體與人體不同,不是不透明的起障礙作用的物質,而是一件純淨的超塵脫俗的衣服。

    它們不過是外加的包皮,不但沒有遮住靈魂,反而使它更加燦爛,而靈魂把它們吸收,并在它們中間散發。

    它們不過是半透明物質的溶岩流,層層疊晝,使穿透它們而受到阻礙的那束中心光柱折射出越來越富麗的光芒,并使被包在光柱外面的火焰滲透了的物質散發得更廣、變得更珍貴、更美麗。

    這就是拉貝瑪對作品的表演。

    她的天才賦予作品以生命,并且創造了第二部作品。

     ①克莉奧佩特拉(公元前69-30)埃及女王,美貌非凡,驕奢婬*逸成性*,後為羅馬大帝凱撒和安東尼的情婦。

    
②一譯冉森派,或詹森派。

    崇尚虔誠和嚴格持守教會法規。

    教會的最高權力不屬于教皇而屬于公衆會。

    後被羅馬教皇作為異端,下谕禁絕。

    
說實話,我這次對拉貝瑪的印象,盡管比以前更好,但沒有什麼不同。

    隻不過我不再拿我的印象同我頭腦中對于戲劇天才先入為主的抽象而錯誤的觀念作對比罷了。

    我覺得戲劇天才恰恰就是指這種沒有成見的看法。

    剛才我想,我第一次聽拉貝瑪的戲時沒有享受的樂趣,就是因為我對她寄予的希望太大,正如我以前去香榭麗舍大街會我的情人希爾貝特一樣,因為對她熱情過高,欲|望過強反而感到失望。

    在這兩次失望之間,除了要求過高這一點相同之外,或許還有另外一點,而且是更深刻的相同點。

    如果一個人,一部作品(或對作品的表演)個性*鮮明,别具一格,人們對它的印象也會特别。

    在我們的思想中早已形成了諸如”美”,”風格渾厚”,”哀婉動人”等等觀念,在必要時,我們可以幻想在一個藝人平常的表演中,在一張平淡無奇的臉孔上,也能發現這些特點,但在我們聚精會神的思想面前不停地飄動着一個形式,我們的思想中還沒有和這個形式對等的東西,必須使這個未知的東西脫穎而出。

    我們的思想聽到一個尖銳的聲音,一個奇特的提問的腔調。

    它問自己:”這是美嗎?我感到的是贊美嗎?這是不是絢麗的色*彩,高雅雄渾的風格?”可再一次回答它的,仍然是一個尖銳的聲音,一個奇特的提問的腔調,是一個不曾相識的人不容分說的印象,完全物質的印象,沒有給”表演範圍”留下一點空間。

    正因為如此,恰恰是那些真正優美的作品,我越是認真地聽,就越感到失望,因為在我們大腦搜集的觀念中,還沒有一個觀念和這種個别的印象吻合。

     這正是拉貝瑪的表演向我展示的東西。

    朗誦的風格高雅而巧妙。

    正是這樣。

    現在我懂得一種渾厚、剛健、出神入化的表演所具有的價值了。

    更确切地說,人們就是要把這些名稱賦予這樣的表演,不過,這好比把一些毫無神話意義的星座命名為瑪斯、維納斯、薩圖恩①一樣。

    我們在這一個世界感覺,在另一個世界思想、命名,我們可以使這兩個世界協調一緻,卻不能把它們之間的距離填平。

    我第一次去看拉貝瑪演出的那天,要跨越的也正是這個距離,這個斷層;我凝神聆聽,卻難以同我頭腦中的”表演高雅”、”風格獨特”的觀念會合。

    我愣了一會兒才給她鼓掌。

    這掌聲仿佛不來自我的印象,倒象同我頭腦中的早就存在的觀念有關,是因為我終于聽到拉貝瑪演戲了。

    一個極有個性*的人或一部極有特色*的作品同美的觀念之間存在的距離,同樣存在于這個人或這部作品留給我們的印象和我們頭腦中已有的愛慕和欣賞的觀念之間,因此我們不會予以承認。

    我在聽拉貝瑪演戲時,感覺不到快樂(就象我去看望熱戀的情人希爾貝特時感覺不到樂趣一樣),于是我心裡嘀咕:”這麼說,我對她并不欣賞。

    ”可那個時候,我一門心思研究這個名伶的演技,樂而不倦,并且竭力敞開思想,最大限度地接受她的表演所蘊涵的内容。

    現在我才明白,這本身就是對她的欣賞。

     ①法語中,有些星座的名稱是用羅馬神話中的神命名,用戰神瑪斯命名火星,愛神維納斯命名金星,農神薩圖恩命名土星。

    
拉貝瑪的表演所顯露的才華是否僅僅是拉辛的才華呢? 起初我是這樣認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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