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跑,抓緊點!”
說完,他又轉向我,單片眼鏡和近視目光都表露了我們之間的深厚友誼。
“真沒想到您會到這裡來,到這個我對您朝思暮想的軍營裡來。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是不是在做夢?說真的,身體怎麼樣?比過去好些了嗎?呆會兒您給我好好講一講。
上我寝室去,别在院子裡呆久了,這裡的風太大,我無所謂,可您剛來,不習慣,我怕您會着涼。
書呢?開始寫了嗎?沒有?您太怪了!要是我有您這樣的禀賦,我相信我會從早寫到晚的。
您覺得什麼事也不做更快活。
象我這樣的平庸之輩總想寫些什麼,而那些能幹的人卻不願意寫,這真是莫大的不幸!瞧我隻管說,忘了問您外祖母大人的情況了。
她那本蒲魯東①一直不離我的身邊。
”
①蒲魯東(1809-1865),法國小資産階級經濟學家和社會學家,無zheng府主義創始人之一。
這裡系指蒲魯東的著作。
一個身材魁偉、英俊威武的軍官莊重而緩慢地走下樓梯。
聖盧朝他行禮。
當他把手舉到帽沿的時候,他那總是扭動着的身軀暫時靜止不動了。
可他舉手的動作是那樣匆忙,那樣用力,挺身的動作是那樣急促,禮畢後放下手的動作又是那樣突然,使得肩膀、腿和單燈眼鏡都改變了位置。
因此,這一時刻與其說是靜止的,倒不如說是顫動而緊張的,那些剛剛完成的和即将開始的過于頻繁的動作,在這緊張一刻互相抵消了。
然而,那位軍官沒有朝我們走來。
他鎮靜、莊重、和藹可親,具有皇家風度,一句話,與聖盧完全相反。
他也把手舉向帽子,但他從容不迫,不慌不忙。
“我要跟上尉說句話,”聖盧低聲對我說,”請您到我房裡去等我,四樓右邊第二個門,我待會兒就回去。
”
說完,他疾步朝上尉走去,單片眼鏡在他眼前晃動。
上尉莊重而緩慢地走着,這時有人給他牽來了馬,上馬前他下了幾道命令,手勢顯示出一種矯揉造作的高雅,好象是在哪張曆史畫卷上學來的,仿佛即将奔赴第一帝國的戰場,其實他是回家去,回到他在東錫埃爾市租的房子去。
房子坐落在一個廣場上。
就好象是未蔔先知,對這個拿破侖式的人物嘲弄似的,這個廣場命名為共和廣場。
我上了樓梯,梯級上釘着大頭圓釘,每走一步都差點滑倒。
我看見幾間寝室,裡面整整齊齊地放着兩排床和背包,牆上光秃秃的什麼也沒有。
有人給我指了聖盧的房間。
我在緊閉的門扉前站了一會兒,因為我聽見裡面有動靜。
有人在移動一件東西,碰翻了另一件。
我覺得房間不是空的,裡面有人。
其實是壁爐裡剛生的火在燃燒。
它一刻也不安甯,笨手笨腳地移動着木柴。
我推開門,走了進去。
火把一根木柴推到一邊,讓另一根冒起了煙。
它不動時,也會象粗俗的人那樣,時時刻刻發出吱吱聲;從我看到冒出火苗時起,我就聽到了火的聲音;但是,如果我在牆外,我肯定會以為有人在擤鼻涕,在走路。
最後,我在房裡坐了下來。
十八世紀的淺底花綢和德國深色*布做成的帷幔,使聖盧的卧室免受彌漫在建築物其餘部分的變質黑面包那樣難聞氣味的侵蝕。
我就要在這裡,在這間可愛的卧室裡幸福而安甯地用晚餐和睡覺了。
我感到聖盧就在房間裡,因為寫字台上放着他讀的書,書旁邊是照片,我認出有我的一張,還有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一張;火對壁爐終于适應了,它象一頭野獸,靜卧着,焦急而忠實地等待着,隻是隔一段時間就抖下一根木炭,木炭即刻變成灰燼,或者用火苗舔一舔爐的内壁。
我聽見聖盧的表發出滴答滴答的響聲,想必它離我不會太遠。
這滴答聲時刻變動着位置,因為我看不見表;我感到這聲音忽前忽後,忽左忽右,有時消失了,好象離我很遠很遠。
突然,我發現表就在寫字台上。
于是,我聽見滴答聲固定在一個地方,再也不動了。
我以為聽見它在那裡,其實不是聽見,而是看見。
聲音沒有地點。
至少我們把聲音和運動聯系在一起了,聲音因此也就有了用處,能向我們預示運動,使運動顯得必然和自然。
當然也會有這樣的情況,當一個病人耳朵堵得嚴嚴實實時,就不再會聽見此刻聖盧的壁爐内火發出的畢畢剝剝的聲音(火正在把木柴變成木炭和灰燼,然後把它們抖進它的簍筐中);也不會聽見有軌電車經過東錫埃爾大廣場時不時彈出的樂曲。
這時候,病人看書,翻書時會聽不見一點聲息,仿佛有一個天神在幫他翻。
準備洗澡水時弄出的巨大響聲減弱了,變輕了,離遠了,仿佛是天河發出的淙淙聲。
聲音的遠離和變小,能消除它對我們神經的刺激。
剛才榔頭的敲擊聲似乎把我們頭頂上的天花闆都震動了,我們被搞得心煩意亂,坐立不安,而現在它們猶如在公路上同微風玩耍的樹葉發出的沙沙聲,遙遠,輕微,撩撥人心,叫人越聽越想聽。
我們用紙牌”占蔔”,但聽不見翻牌的聲音,會以為不是我們在翻牌,而是牌自己在動,是為了迎合我們的願望,主動和我們玩起來的。
那麼,我們能不能由此而推想,對于愛情–甚至可以加上對生活和對榮譽的熱愛,因為有些人似乎非常熱愛這兩樣東西–也采取同樣的辦法,不是讓聲音停止,而是把耳朵堵住呢?能不能模仿他們,把我們的注意力,我們的防衛力轉移到我們自己身上,不是去損害我們所愛的人,而是減少我們本身忍受的痛苦。
還是回到聲音上來。
如果把塞住耳朵的棉球加厚,就會使少女在我們樓上彈奏的奔流激蕩的鋼琴曲,聽起來宛若小溪流水般的輕音樂。
如果在一隻棉球上塗上一種油脂,這樣整所房子都會聽從它的擺布,屋内和屋外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這時,用輕柔的樂段來形容演奏就不夠了。
棉球瞬間閉上了鋼琴的鍵盤,音樂課突然結束了;在我們樓上走動的先生突然停止了走動;馬車和電車中斷了行駛,好象在恭候一個國家元首的駕臨。
可是象這樣的減弱聲音,非但不能使人安寝,反而攪得人睡不着覺。
昨天,那纏綿不斷、無休無止地向我們描繪着街上和屋内的運動的聲音,象一本枯燥乏味的書,終于把我們帶進了夢鄉;今天,我們塞住了耳朵,睡得正酣,周圍寂靜無聲,突然噹啷一響,比其他的聲音更加響亮,但在我們聽來卻輕得象人們的歎息,同其他的聲音沒有聯系,真是神秘;我們會被驚醒,想知道這是什麼聲音。
相反,如果把塞在病人鼓膜上的一層層棉花暫時取出來,聲音構成的光線,又會象一輪紅日升起,在宇宙中再生,刺得人睜不開眼睛;被流放在外的衆聲音也會全速趕回來;我們會聽到人聲複活了,有如音樂天使的合唱聲。
寂靜無聲的大街頓時被長着翅膀、風馳電掣、接連不斷地開來的電車天使的歌聲淹沒。
在房間裡,病人創造了火的聲音,而不是象普羅米修斯那樣創造了火。
如果一會兒加厚塞耳朵的棉團,一會兒又把它們取出來,這樣,就如同在交替地踩着裝在音響世界大轱辘上的兩個腳蹬。
不過,有些人聽不見聲音并不是暫時的。
有人耳朵完全聾了,他要煮牛奶也不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