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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第三部 蓋爾芒特家那邊(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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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聖盧同我很有交情,對我也很賞識,但我總感到不敢當,因此從沒有把他的盛情厚厚意當作一回事。

    可是突然我對他發生了興趣。

    我多麼希望他能把我們之間的友誼和他對我的賞識說給德·蓋爾芒特夫人聽啊!我完全有可能向他提出這個請求的。

    因為熱戀中的男人如果有什麼長處還沒有被人了解,哪怕是非常微不足道的長處,總會想方設法透露給他心愛的女人聽的,就象被剝奪了繼承權的人通常總要讓人知道他有繼承權一樣。

    他為他的心上人不知道他有這些長處而苦惱,他想自我安慰,便對自己說,正因為你的這些長處是看不見的,說不定她還可能認為你有一些别人所不知道的優點呢。

     聖盧很久沒能來巴黎了,他說是公務纏身,其實是心情憂郁,因為他和情婦的關系緊張,曾兩度瀕于破裂。

    他常來信說,如果我能到他部隊的駐地去看望他,那會給他帶來快樂。

    我在我這位朋友離開巴爾貝克的第三天,就收到了他寫來的第一封信。

    當我在信封上看到他部隊駐地的名字時,一股喜悅之情油然而生。

    這是一個小巧玲珑的城市,市内住着貴族和軍人,周圍有一望無垠的原野,這種鄉村風光會使人相信它離巴爾貝克海灘很遠。

    其實不然。

    天晴的時候,遠處常常飄起斷斷續續的聲音,宛若一片浮在天邊的有聲水汽;正如一排排蜿蜒曲折的楊柳帷幕會使人看出樹下邊有一條看不見的河流一樣,這片有聲的水汽告訴人們有一個騎兵團在那裡變換隊形,進行操練。

    這此起彼伏的聲音使得市内各條街道和林蔭大道以及各個廣場的空氣最終也顫動起來,經久不息地回蕩着戰争的音樂,四輪載貨車或有軌電車發出的粗野的轟鳴聲持續不斷,有如軍号吹出的震耳欲聾的集合号,在那些有幻聽感覺的人的耳畔經久回蕩,不讓他們有片刻的安甯。

    這個城市離巴黎不很遠,乘快車我可以趕回家睡覺,回到我母親和外祖母身邊。

    當我明白了我當天就可以返回巴黎時,我就被一種痛苦的思念折磨得心緒不甯,下不了決心到底是回巴黎,還是在這個城市過夜。

    但我也沒有勇氣阻止車站的一個職員把我的行李扛到一輛出租馬車上;我隻好象一個沒有外祖母盼望我歸家的旅客,随随便便地跟在這個職員的後面,跟着行李走了;我隻好什麼也不想,裝着知道自己想幹什麼的樣子,從從容容地上了馬車;我把騎兵營房的地址給了馬車夫。

    我生平第一次同這個城市接觸,我想,為了減輕我心中的不安,聖盧一定會到我下榻的旅館來陪我過夜的。

    門崗去找他了。

    我在軍營的大門口等候。

    十一月的冷風在這個酷似一條大船的軍營中呼呼地吹着。

    正是晚上六點鐘,走出軍營上街的人絡繹不絕,都是兩個兩個的,一個個踉踉跄跄,似乎剛剛上岸,在一個異國的港口暫時停留。

    靜靜的頓河 聖盧來了。

    他的身子左右前後地搖晃着,眼前的單片眼鏡也随着他身子一搖一晃。

    我沒有讓門崗通報我的姓名,急于想看到聖盧驚喜若狂的樣子。

     “啊!真不湊巧!”他一看見我就嚷了起來,臉一直紅到耳朵根。

    ”這個星期我剛好值勤,八點以前不能外出。

    ” 他想到這第一夜沒有人陪我,有點擔心(因為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我,知道我一到晚上就會憂慮不安,在巴爾貝克海灘他就發現我有這個毛病,常常設法為我排解憂愁),于是他停止了抱怨,向我轉過身,朝我投來一個個微笑和一道道溫柔可親但變化不定的目光,微笑直接從他眼睛中射出,目光卻經過了單片眼鏡的反射,但無不洩露了和我重逢的激動心情,同時也暗示着那個非常重要的,過去我一直不理解而現在卻對我至關重要的東西:我們的友誼。

     “我的上帝!您住到哪裡去好呢?說實話,我不會勸您去住我們搭夥的那個飯店的,它挨着展覽館,那裡就要舉行開幕式,人多得不得了。

    不去那裡!還是住到弗蘭德旅館去吧。

     那是一座十八世紀的豪華建築,裡面鋪着古老的地毯。

    這’顯得”象一座’具有曆史意義的古色*古香的古老住宅’。

    ” 聖盧總喜歡用”顯得”代替”好象”,因為口頭語言也和書面語言一樣,常常需要詞的意義有點改變,需要尋求高雅的表達方式。

    新聞記者往往不知道他們使用的”高雅詞語”出自哪個文學流派,聖盧也一樣,他的詞彙,他的措辭可以同時模仿三個不同的修辭學家,他同他們沒有直接打過交道,但是通過間接途徑的反複灌輸,耳濡目染,他對那些語言形式也就運用自如了。

    ”況且,”他下結論說,”這個旅館對您的聽覺過敏症尤其适合。

    不會有鄰居打擾您。

    我承認,這個有利條件不值得一提,因為保不住明天會有遊人來投宿,也就不必為這個靠不住的理由選擇這個旅館了。

    這不是主要原因。

    我讓您住到那裡去,是因為那裡的外觀雅緻。

    房間相當舒适,家具古色*古香,賞心悅目,有一種叫人放心的感覺。

    ”但是,我沒有聖盧的藝術鑒賞力,一所漂亮的房子帶給我的快樂是微乎其微的,不可能排解正在我心中升起的憂悶。

    從前在貢布雷,當我的母親不到我房間來向我道晚安的時候,還有,當我到達巴爾貝克海灘的那天,一個人呆在空空蕩蕩、飄溢着濃郁的香根草味的房間裡的時候,也曾産生過這種難以忍受的憂悶。

    聖盧見我目光呆滞,憂形于色*,也就心中有數了。

     “看來,可憐的小家夥,您是看不上這個漂亮的旅館羅,瞧您臉色*多麼蒼白。

    我真象一個不近情理的人,給您談什麼地毯之類的,您哪有心思去欣賞這些東西。

    您要住的那個房間我很熟悉,我個人覺得它很舒服,但我也知道您很敏感,您的感覺跟我的不一樣。

    可不要認為我不理解您,我們兩人的感覺是不一樣,但我能理解您。

    ” 一名士官在院子裡馴馬,正忙着教馬跳躍,士兵向他行禮,他也不還禮,可是誰要是擋了他的路,他就破口大罵。

    這時,他朝聖盧笑了笑,發現聖盧在和一個朋友說話,便打起招呼來。

    可是他的馬發開了脾氣,兀立嘶叫。

    聖盧撲上前去,抓住缰繩,把馬制服後,又回到我的身邊。

     “是的,”他說,”我向您保證我是了解您的,您的痛苦也就是我的痛苦。

    我想,”他接着又說,一面親切地把手放到我肩上,”要是我能呆在您身邊,和您痛痛快快地聊上一夜,也許能使您減輕一些痛苦。

    我一想到不能這樣做就心裡難過。

    我可以借給您很多書看,不過,象您現在這樣的心情,是不可能讀書的。

    可惜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找人來替我值班了,我連着請了兩次假,因為我的女朋友來了。

    ” 他皺了皺眉頭,因為他在愛情上遇到了麻煩,也因為他在苦思冥想,就象一個醫生,想找一副良藥為我醫治病痛。

     “快去給我房間生火,”他看到一個士兵過來,吩咐道。

     “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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