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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第三部 蓋爾芒特家那邊(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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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感到我同寒冷的黑夜隔開了,隻是時而聽見火車的鳴叫–這聲音隻會使我在這裡感到更加愉快–或報時的鐘聲–幸而離這些年輕人拿起戰刀趕回營房還有一段時間;不僅如此,我甚至感到同外界的一切憂慮都隔開了,我差點把德·蓋爾芒特夫人忘得精光。

    這得歸功于聖盧,也得歸功于他的朋友們,他們的熱情似乎使聖盧變得更加殷勤;還因為這間小餐廳溫暖宜人,侍者端來的佳肴美味可口。

    這些佳肴激發了我的想象力和食欲;有時它們的母體,自然界的一小塊或一小段,如殘留着幾滴鹹水的凸凹不平的牡蛎貝殼,殘存在一串葡萄上的疙裡疙瘩的枯黃|色*蔓藤,仍然環繞在它們周圍,雖不能食用,但象一處風景那樣遙遠,富有詩意,使我在晚餐時心潮起伏,浮想聯翩,忽而在一棵葡萄樹下午睡,忽而在大海上漫遊。

    有幾次,菜肴的新穎特色*是由廚師精心設計出來的,他把菜肴當作藝術珍品,配以自然的環境端上餐桌;一條用葡萄酒奶油湯汁燴制的鮮魚放在一個長方形的陶瓷盤上,猶如躺在綠油油的草叢中,鮮豔奪目,永久存在,但因為是被活活地扔進滾開的開水中,故而顯得歪歪扭扭,周圍鑲滿了貝殼類動物、寄生動物,如螃蟹、蝦和贻貝等,看上去活象是繪在貝爾納·巴利西①的陶瓷品上的彩圖。

     ①巴利西(1510-1589),法國著名的陶瓷工和學者,發現了瓷釉的秘密。

    
“我好嫉妒,生氣,”聖盧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我說,影射我和他朋友沒完沒了的竊竊私語。

    ”您認為他比我更聰明?您對他比對我更喜歡?您就這樣心中隻有他了嗎?(那些特别喜歡女人、慣于在女人中周旋的男人,往往會開一些在别人看來有失大雅而不敢開的玩笑。

    )” 當話題由個别轉入一般時,大家總避開德雷福斯案件,以免惹起聖盧的不快。

    可是,一個星期後,他的兩個同事挑起了話頭,說他生活在這樣一個軍人環境中,竟會站在德雷福斯一邊,幾乎成了反軍國主義者,實在令人費解。

    ”這是因為環境的影響不如人們想象的那麼重要……”我插了一句,并不想詳細讨論這個問題。

    我本想到此為止,沒打算把前幾天我給聖盧談的看法再說一遍。

    但因為剛才那句話和我上次說的幾乎一字不差,我又為自己辯解似地補充說:”這正是前幾天……”然而,我忽視了羅貝對我和其他幾個人的發自内心的欽佩還有另外的一面。

    他在欽佩的同時還完整地吸收了我們的思想,以至四十八小時後,他竟忘記這些思想是從别人那裡批發來的了。

    因此,對于我這個尋常的論點,聖盧認為應該向我表示熱烈的歡迎和贊同,似乎這個論點本來在他頭腦中久已存在,而我不過是在他的領地上狩獵而已。

     “對極了!環境并不重要。

    ” 他似乎怕我打斷他的話頭或不明白他的意思,緊接着又強調說: “真正的影響是思想的影響!人都要受思想觀點的束縛!” 他稍停片刻,就象一個吃下食物很快就消化的人,心滿意足地微笑着,摘下單片眼鏡,用螺旋鑽般的目光盯着我: “持同一觀點的人都差不多,”他神氣活現地對我說。

    顯然,他全然忘了他頭腦中的這些想法是我前幾天同他講的。

    老人與海 我晚上到聖盧的飯店時,心情并不都是一樣的。

    雖說我們的一個記憶,一種憂慮可能會暫時銷聲匿迹,不再糾纏我們,但是還會回來,有時久久萦繞在我們心頭。

    有幾個晚上,我穿過城市到飯店去時,一路苦苦思念德·蓋爾芒特夫人,連呼吸都感到很困難,仿佛我的胸腔被一個高明的解剖醫生切開,割除了一部分,補上了一塊同樣大小的非物質的痛苦,補上了等量的懷舊和愛情。

    盡管刀口縫合很好,但當對某人的思念代替了内髒時,我們總會有不舒服的感覺,它似乎比内髒占的位置更大,再說,不得不想着身體的一個部分,這種感覺說它象什麼,它又不象什麼。

    不過我們變得更嬌貴了。

    稍微有點微風我們就會歎息,是因為氣悶,也是由于抑郁。

    我仰望天空。

    如果月光皎潔,星光燦爛,我便想:”也許她正在鄉下,和我瞻望着一樣的星星,說不定當我到飯店時,羅貝會對我說:’好消息,我舅媽剛給我來了封信,她想見你,就要到這裡來了。

    '”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思念不僅僅寄托在蒼穹。

    一陣溫馨的微風從我身邊掠過,會給我捎來她的信息,就象從前在梅塞格裡絲的麥田裡,微風給我捎來希爾貝特的信息一樣:人總是那樣,會在另一個人的感情中摻入許多并不屬于他的而僅僅是他喚醒的朦朦胧胧的感情。

    而這些特殊的感情,我們身上總有一股力量在使它趨向真實,也就是使它彙合到一種更普遍、為人類所共有的感情中去,而人、還有人給我們釀成的痛苦,隻能使我們同這種普遍的感情溝通:當我知道我的痛苦是人類普遍愛情的一個小小的組成部分時,我在痛苦中也就感到了快慰。

    我現在感到的痛苦使我想起了我從前對希爾貝特的憂思,想起了在貢布雷,當媽媽晚上不在我房間時我感到的愁悶,同時也使我回憶起貝戈特小說中傷感的幾頁;德·蓋爾芒特夫人、她的冷漠和不在我身邊同我痛苦的關系不象是學者頭腦中的因果關系,但我并不就此下結論說,德·蓋爾芒特夫人不是我痛苦的根源。

    我們的身體不是會出現一種漫射狀疼痛嗎?疼痛滲透到患病部位以外的地方,但一個醫生壓住痛點時,這些地方就會失去疼痛的感覺。

    可是在這之前,由于疼痛到處滲透,我們說不清楚是怎樣的疼痛,也不知道究竟是哪裡疼,以為這是命中注定,肯定治不好了。

    我朝飯店走去,心裡想着:”已有十四天沒看見德·蓋爾芒特夫人了。

    ”(十四天也隻有對我才顯得漫長,凡是涉及德·蓋爾芒特夫人,我總是用分秒來計算時間的。

    )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思念已不限于臨風歎息了,甚至連時間的數學刻度也呈現出痛苦,富有詩情畫意。

    現在,每一天都象是一個輪廓模糊的山峰,變幻無常:走下山坡我感到可以忘掉一切,走上山頂我又渴望再見到公爵夫人,因而内心煩憂。

    我時而下坡,時而上山,在上下坡之間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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