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們中的許多人就是拉謝爾,她們對于别人的價值就如同拉謝爾對于我的價值一樣。
想到有人對生活抱着一種好奇和憂傷的态度,我不禁為之愕然。
我本來可以把拉謝爾經常同别人睡覺的事告訴羅貝,在我看來,這根本不算什麼,可是這會給羅貝帶來多大的痛苦啊!他為了知道她同誰睡過覺,什麼事沒有做過呢。
結果還是一無所獲!
我意識到,如果男人是通過想象認識一個女人的,那麼他會想象在這個女人小小的臉孔後面蘊藏着無限美好的東西;相反,如果是以最粗俗的方式認識的,那麼他魂牽夢萦的東西可能會分解成微不足道、毫無意義的物質成分。
我認識到,我在妓院花二十法郎得到的一個女人,在我看來,她不過是一個想得到二十法郎的女人,其實她本人不值二十法郎;可是,如果我一上來就把她想象成一個奇妙而神秘的、難以得手、難以留在身邊的女人,那麼,她就成了無價之寶,比一切受人羨慕的地位,甚至比家庭的溫存還要重要。
不錯,我和羅貝看見的是同一張瘦削而狹長的小臉,但是,我們是從兩條相反的、永遠也不會交叉的道路走到她跟前的,我們決不會看到同一副面孔。
這張臉以及眼神、笑容和嘴角的動作,我是從外部認識的。
這張臉和任何一個為了二十法郎就向我出賣肉體的女人的臉并無二緻。
同樣,這張臉上的眼神、笑容和嘴角的動作,在我看來,僅僅是極其普通的動作,毫無個性*,毫無意義,我根本沒有興趣去尋找具體的人。
然而,可以說我一開始就得到的東西–這張任人撫摸和親吻的臉–對羅貝來說卻是終點。
他是懷着多大的希望、疑慮、猜疑和夢幻朝這個目标走去的呀!是的,為了得到這個為二十法郎就出賣肉體的女人,為了不讓她落到别人手中,羅貝付出的錢何止百萬!他花了那麼多錢,有時卻不能得手,可能由于出現了意外的情況,那個準備委身于他的女人突然躲開了,也可能另有約會,或有什麼事使她那天更難相處。
如果她同一個多愁善感的男人打交道,即使她沒有覺察,尤其是她有所覺察,就會有一場可怕的追逐。
這個多情的男子心灰意懶,但又不能沒有這個女人,于是窮追不舍,而她卻拼命躲避,這樣,他為了博得一個微笑,一個他不敢再奢望得到的微笑,要比得到一個女人委身所付出的代價還高一千倍。
在這種情況下,有時因為判斷上的失誤,或在痛苦面前膽怯,你會狂熱地把一個妓女當作不可接近的偶像,這樣,你就永遠也别想得到這個女人的溫存,别想得到她的第一個吻,甚至你連要求都不敢提,怕違背了你那柏拉圖式精神戀愛的信念。
在你離開人世時,你連同心愛的女人接吻的滋味都沒有嘗到,這有多麼痛苦!不過聖盧還算走運,拉謝爾的百般溫存,他都體味過。
當然,如果他現在知道他情婦曾為一個金路易①而把自己的肉體出賣給随便哪個男人,他可能會感到揪心徹骨的痛苦,但為了不失去她的歡心,他仍然會付給她這一百萬法郎的,因為他所知道的事還不足以使他迷途知返(對人重要的事往往不受人意志的控制,而受某種自然規律的支配),他仍然在夢幻中想象她的臉,因而看不清她的真面目。
現在她那張瘦削的臉孔一動不動,毫無表情,就象承受了兩個巨大的大氣壓力的紙片,被兩股無限大的力量維持着平衡,這兩股力量一齊通到她身上,卻沒有相遇,因為被她隔開了。
我和羅貝都在凝視她,我們從不同的角度看見了她身上的奧秘。
我并不覺得”從上帝身邊來的拉謝爾”有什麼了不起,而是覺得人的想象力,人的幻想具有偉大的力量,愛情的痛苦就是人的幻想造成的。
羅貝看出我在激動。
我扭過頭去看對面花園中的梨樹和櫻桃樹,好使羅貝相信是果樹的美景使我動情的。
而事實上,這些美景也的确打動我的心,把那些不僅要用眼睛看,而且要用心感覺的東西呈現在我面前。
我把在花園中看見的這些果樹,當成素未謀面的天使了,我會不會和馬德萊娜②一樣看錯呢?耶稣複活的那天,也是在一個花園裡。
馬德萊娜看見一個人的形體,”以為是一個園丁”。
這些向着适宜于午睡、垂釣和看書的樹影俯下身軀的令人贊歎不絕的白衣少女難道不就是天使嗎?這些白衣少女維護着我們對黃金時代的記憶,她們向我們保證,真實并不象人想象的那麼美好,但隻要我們努力使自己配得上,作為報酬,真實也可能閃發出詩的光輝,純潔而奇妙的光輝。
我和聖盧的情婦寒暄了幾句。
我們抄近路穿過村子。
房屋很髒。
但即使在最肮髒的、象是被硝酸雨燒焦了的房屋前,也站立着一個神秘的旅客,要在這受到詛咒的城鎮裡停留一天。
這個光輝燦爛的天使,展開令人眩目的白翅膀,保護着肮髒不堪的房子:這就是一棵挂滿白花的梨樹。
聖盧和我朝前走了幾步:
“我本不打算到這裡來的,我們兩人在城裡等她,我甚至更樂意和你單獨在一起吃午餐,一直單獨呆到去我外婆家的時候。
可是那個可憐的女孩子,她多麼希望我們來接她呀!她對我太好了,你知道,我不能拒絕她。
再說,她會使你愉快的,她很有文學天賦,很容易動感情。
況且,和她一起在飯店共進午餐是非常令人愉快的事。
她是那麼可愛,那麼樸實,總是對什麼都滿意。
”
①第一次世界大戰前法國使用的面值二十法郎的金币。
②《新約全書》中看見耶稣複活的女聖徒。
耶稣遇難後,馬德萊娜到耶稣的墳墓去給他塗聖油,發現屍體不在洞穴,她在尋找途中,遇見複活後的耶稣,錯以為是園丁。
然而,我相信恰恰在那天上午,很可能是唯一的一次,羅貝在一瞬間擺脫了他通過一個個溫存的印象慢慢地組合起來的女人,猛然看見不遠處站着另一個拉謝爾,和他的拉謝爾長得一模一樣,但卻是一個截然不同的人,是一個傻頭傻腦的小娼妓。
離開爽心悅目的果園後,我們就去趕火車回巴黎了。
在車站上,拉謝爾走在我們前面,相隔幾步遠。
突然,有兩個和她一樣俗不可耐的”野雞”認出了她,她們以為她是隻身一人,便咋咋呼呼地嚷了起來:”是你啊,拉謝爾,和我們一起上嗎?呂西安娜和謝爾梅娜都在車上,正好還有空位子。
來吧,和我們一起去溜冰。
”她們正要把各自的情夫,也就是把站在她們身邊的兩個”時裝百貨商店的職員”介紹給她,突然發現拉謝爾有點局促不安,便好奇地朝旁邊張望,發現了我們,連忙道歉,同她告别;她也同她們道了再見,有點尴尬,但很友好。
這是兩個可憐的小野雞,圍巾是用假水獺皮做的。
聖盧第一次邂逅遇見拉謝爾時,她差不多也是這個模樣。
聖盧不認識她們,也不知道她們的姓名,看見她們和他的情婦關系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