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他和未婚妻的愛情既暗淡又燦爛,那時候,他被他對未婚妻的愛折磨得心緒不甯。
在我外祖母生病期間,他不斷給我寫信,我深受感動,媽媽也很激動,她悲傷地用了她母親的一句話:連塞維尼夫人也沒有他說得好。
第六天,媽媽實在拗不過外祖母,隻好離開她一會兒,假裝去休息。
為了使我外祖母能睡着,我要弗朗索瓦絲呆着别動。
她不顧我的哀求,還是離開了房間。
她愛我的外祖母;她有敏銳的洞察力,悲觀地認為我外祖母沒救了。
因此,她想盡可能把她照顧好。
但是,剛才她聽說電工來了。
這位電工在他那家店裡算得上老資格了,是老闆的連襟,多年來,一直給我們這幢房子修電燈,大家都很尊重他,尤其是絮比安。
在外祖母生病前,弗朗索瓦絲就同他約好了。
要是我,我就讓他回去,或叫他等一等。
可是弗朗索瓦絲的禮節不允許她這樣做,她認為這樣做不禮貌,對不起這個好人。
因此,她就隻好撂開外祖母了。
一刻鐘後,當我怒氣沖沖地到廚房去找她時,看見她正在側梯的”平台”上和那個電工聊天。
樓梯上的門敞開着,這樣做有利也有弊,如果我們家的人來了,他們可以裝作正要分手的樣子,可是從敞開的門裡進來的穿堂風可是夠人受的。
于是,弗朗索瓦絲趕緊離開電工,一面還大聲問候他的妻子和内兄,剛才她忘記說了。
講禮貌是貢布雷的一大特點,弗朗索瓦絲甚至把它用進外交中了。
那些傻瓜們認為,豐富多采的社會現象為人們提供了深入研究人類靈魂的好機會,其實他們應該懂得,隻有深入研究一個人,才有可能了解這些現象。
弗朗索瓦絲曾不厭其煩地對貢布雷的園丁說,戰争是最瘋狂的罪惡,什麼也比不上生存的重要。
然而,當俄日戰争爆發後,她看見法國沒有參戰,沒有幫助”可憐的俄國人”(”既然同他們是盟友”,她說),就覺得對俄國沙皇過意不去。
她認為我們這樣做,是對尼古拉二世的失禮,因為他”對我們從來隻說好話”。
遵照同一個禮儀準則,絮比安請她喝酒時,她從不拒絕,雖然她知道這杯酒會”引起消化不良”;同樣,在我外祖母垂危時刻,她認為她不能不去向那個白跑了一趟的心地善良的電工道歉,否則,就象法國對日本保持中立那樣,會落個不誠實、不守信的罪名。
弗朗索瓦絲的女兒要離開好幾個星期,這樣快就擺脫了她,這對我們是件大好事。
在貢布雷,如果有人生病,人們總要給病人親屬一番勸告:”你們也不設法帶病人出去走一走,換換空氣,恢複一下食欲,等等”,弗朗索瓦絲的女兒不僅重複這些陳詞濫調,而且還憑空想出了一個幾乎是獨一無二的見解,她每次看見我們,總是不厭其煩地重複,好象要強迫别人相信似的:”她應當一開始就徹底治一治。
”她主張什麼樣的治療方法都可以采用,隻要能徹底治病就行。
至于弗朗索瓦絲,她看見我們給外祖母用藥很少,一方面感到很高興,因為她認為藥物對胃有百害而無一利,但更覺得丢臉。
她有一個遠房親戚住在南方,比較富裕。
他們的女兒青春少年就病魔纏身,二十三歲便玉殒香消。
在她生病的那幾年中,她父母幾乎傾家蕩産為她買藥,給她請各種醫生,把她送往一個又一個溫泉”治療地”,直到她最後死去。
然而,弗朗索瓦絲認為,這對她的親戚猶如一種奢侈品,就好象他們有過幾匹賽馬和一座城堡。
他們雖然為失去愛女而心痛欲裂,但他們也為給她治病不惜錢财而感到光榮。
他們現在囊空如洗,尤其是失去了最寶貴的财富–他們的掌上明珠,但他們總愛在人前誇耀說,他們為她做了一切,世界上最有錢的人也隻能做到這樣,甚至不如他們。
最使他們得意的是,他們可憐的女兒一連幾個月,每天照好幾次紫外線。
父親在悲痛中感到幾分光榮和自豪,有時竟然把他的愛女比做巴黎歌劇院的一顆明星,為她傾盡了全部家産。
弗朗索瓦絲對這些盡心盡力的表演不會無動于衷。
她覺得,我們為外祖母治病不大盡心,隻适合在外省一個小舞台上表演。
有一段時間,尿毒症使我外祖母出現了視覺障礙,連續幾天什麼也看不見。
她的眼睛看上去絲毫不象是瞎子的眼睛,還是原來那個樣子。
當有人進來時,我看見她笑得很古怪,才明白她看不見了。
一有人開門,她就開始微笑,一直笑到我們握住她的手向她問候時才收住。
這個微笑開始得太早,然後凝固在唇際,一成不變,但總是對着門口,努力讓四面八方都能看見,因為它不再有視力幫它起調節作用,為它指明時刻、方向和目标,使它随來人的位置和表情的變化而變化;因為它孤孤單單,形單影隻,沒有眼睛的微笑為它分散一些來人的注意力,因而在不自然中顯得過分裝腔作勢,使人感到親切得有點過頭。
不久視力恢複了,遊移不定的病痛從眼睛轉到耳朵。
我外祖母耳聾了幾天。
她怕有人會突然進來,而她卻聽不見,于是,她随時(盡管臉朝着牆壁)都會突然把頭轉向門口。
可她的脖子轉動很不靈活,因為培養用眼睛聽聲音(且不說看聲音)的習慣并非是一朝一夕之功。
最後痛苦減輕了,但講話的障礙卻有增無已。
外祖母每說一句話,我們幾乎都要叫她重複一遍。
現在,外祖母感覺到大家聽不懂她的話了,幹脆一句話也不說,靜靜地躺着。
當她看見我時,她就象突然沒了空氣似地身子猛地一顫,她想同我說話,但隻吐出幾個不清楚的音。
于是她無可奈何地把頭重新落到枕頭上,疲憊地躺在床上,猶如大理石般嚴肅、冷漠,兩隻手一動不動地貼在床單上,或者機械地做着一個動作,象是在用手帕擦指頭。
她不想思考。
接着,她開始經常煩躁不安。
她老想起床。
但是我們盡量不讓她起來,怕她發現自己已經癱瘓。
有一天,我們讓她一個人呆了一會兒,我發現她穿着睡衣站在窗口,想打開窗子。
在巴爾貝克時,有一天人們救了一個不願意被人救的投水自盡的寡婦,寡婦對我說(也許是為一種預感所驅使,有時候,我們能從自身神秘莫測的、但似乎能反映未來的器官生活中得到預感),她沒見過象這樣殘酷的事,一個走投無路的女人想死,卻不讓她死,偏要她繼續遭受痛苦的煎熬。
我們急忙上前扶外祖母,她同我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