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我感到,這個剛在我床邊就坐的少女,和以前一樣俏麗,但跟從前也有不同,她的眼神和臉部表情同往常一樣顯得任性*,但她的額頭卻出現了某種變化,似乎比過去順從了一些,而在巴爾貝克海灘,我曾遭到過拒絕:那天晚上,我們兩人也和今天下午一樣,一個躺着,一個坐在床邊,隻不過是倒過來,那天是她躺着,我坐在她身邊。
我想證實一下她現在讓不讓我吻她的額頭,但又不敢貿然行事,因此,每當她起身告辭時,我都懇求再呆一會兒。
要她同意留下并非輕而易舉,因為盡管她沒什麼事要做(否則,她早就沖出門了),可她時間觀念很強,況且對我已不很親密,似乎不再要我與她作伴了。
然而,她每次都先看看表,在我的請求下又坐了下來。
就這樣,她和我一起呆了好幾個鐘頭,而我什麼要求也沒提出。
我對她說的話和幾小時前說的幾乎完全一樣,同我想的和渴望的毫無關聯。
嘴上說的和心裡想的永遠彙不到一起。
沒有什麼能比得上情|欲更能使人心口不一,言不由衷了。
時間緊迫,然而,我們就象要赢得時間似地,盡說一些和自己想說的毫無關聯的話。
我們說着話,也許,在想說的話說出來之前,表現愛情的動作就已開始。
但有時也可能–為了得到同所渴望的女人直接接觸的快感,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看對方有什麼反應–不用言語表達,不征得對方同意,就做這個動作。
當然,我一點都不愛阿爾貝蒂娜:她是霧的女兒,隻能滿足我那被季節變更所喚醒的富有想象力的情|欲,這種情|欲介于烹饪術和建築雕塑術所能滿足的欲|望之間,因為它既能使我夢幻把一種不同的熱乎乎的物質注入我的肉體,又能使我渴望一個叉開的身體在某個點上同我平躺的肉體接觸,就象我在巴爾貝克教堂裡所看到的,夏娃的身體勉強通過她的一雙腳勾住亞當的臗部,幾乎和亞當的身體保持垂直姿勢。
這些羅晨風格的淺浮雕,就象古建築物的中楣,莊嚴而甯靜地表現了創造女人的情景。
在這些淺浮雕上,凡是上帝出現之處,總有兩個小天使相随,好似兩位伴臣,就象那些遭受嚴冬襲擊而幸存下來的在夏天的天空中盤旋的飛鳥,一看便知他們是赫爾庫拉努姆②的愛神,十三世紀中葉,他們依然活着,在建築物的正面進行着最後艱難的飛翔,疲憊不堪,但不乏人們所期待的魅力。
然而,這種快樂,在滿足我情|欲的同時,不可能使我擺脫這一夢幻,而且我也許願意在任何一個漂亮女人身上尋覓。
如果有人問我,當我同阿爾貝蒂娜沒完沒了地閑聊卻閉口不談真實思想的時候,我根據什麼會如此樂觀地認為她會滿足我的欲|望,我也許會回答,是因為她的有些措辭–至少從她現在所理解的意義看–不在她的語彙範圍之内(而她被我忘卻的聲音特征又為我勾畫了她的個性*)。
她對我說埃爾斯蒂爾很蠢,看到我大叫大嚷表示反對,她笑容可掬地反駁了我說:“您沒懂我的意思。
我是說他在那種情況下很蠢,但我完全知道,他是一個非常傑出的人。
”
①索福克勒斯(前496-406),古希臘三大悲劇作家之一。
②赫爾庫拉努姆是意大利古城,公元79年被維蘇威火山熔岩吞沒。
十三世紀開始發掘出許多住宅、建築物和藝術品。
同樣,為了表示楓丹白露的高爾夫球賽高雅,她說:
“這完全是一種選擇。
”
當談到我參加過的一場格鬥時,關于我的證人,她對我說:”那些人都是百裡挑一。
”她凝視我的臉,承認她喜歡我”蓄小胡子”。
她甚至說–我覺得我的運氣很佳–打上次和希塞爾分别以來,她已有”好一陣子”沒見到她了。
我發誓,去年她還不會這樣說。
并不是因為我在巴爾貝克時,阿爾貝蒂娜尚未掌握相當數量的,讓人一聽就知道她出身于富裕家庭的表達方式–年複一年,母親把這些表達方式傳給女兒,就象随着女兒的成長,逢年過節把自己的首飾送給女兒一樣。
一天,一位陌生婦女送給阿爾貝蒂娜一件禮物,為了表示感謝,阿爾貝蒂娜對她說:”我很過意不去。
”聽她這樣說,我們會感到她不再是一個黃毛丫頭了。
邦當太太情不自禁地看了丈夫一眼,邦當先生回答說:
“當然,她快到十四歲了嘛。
”
阿爾貝蒂娜談論一個儀态不端莊的少女時說的話更表明她已經是大人,她說:”甚至看不出她是不是漂亮,她臉上塗滿了胭脂。
”總之,盡管她仍是少女,但她已學會了她那個環境和階層的婦女應有的舉止态度,如果有人做鬼臉,她會說:”我不能看見人做鬼臉,一見就想學”,如果有人以模仿别人為樂,她會說:”當您模仿她時,最可笑的是您很象她。
”所有這一切都取之于社會寶庫。
但是關于”傑出”一詞的含義,據我看,阿爾貝蒂娜生活的環境恰恰不能使她掌握我父親對這個詞理解的意義,當有人在我父親面前極口稱贊他的一個同事如何聰明,而他自己并不意識到此人聰明時,他會說:”看起來這是一個非常傑出的人。
”阿爾貝蒂娜說的”選擇”,即使是指高爾夫球,在我看來。
也和西莫内家水火不容,正如”選擇”一旦加上了形容詞”自然的”,就和一篇比達爾文早幾個世紀的作品格格不入一樣。
而”好一陣子”這個表達方式,我感到更是個好征兆。
最後阿爾貝蒂娜象一個一言九鼎的人,心滿意足地對我說:”依我看,這是比較好的結局……我認為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最高雅的辦法”,這時,我明顯地感到從未有過的心慌意亂,但我也由此萌生了各種希望。
這句話是多麼新奇,多麼象一塊沖積土,使人猜想到有多少道變化無常的河灣流經那些從前不為人知的土地,因此,當我聽到”依我看”這幾個字時,就把阿爾貝蒂娜拉到我身旁,聽到她說”我認為”時,讓她坐到了我的床邊。
當然,有些文化很低的女孩子,嫁給一個很有學問的男人,在她們的嫁妝中,也會有這一類詞語。
結婚後,她們的言談會發生變化,不久,她們去探望從前的女友,談話時顯得穩重審慎,這時,人們驚奇地發現,她們已變成了女人,當她們鄭重宣布某某人聰明時,把”聰明”讀成了兩個″,但這恰恰是一種變化的征兆。
我似乎感到,在阿爾貝蒂娜使用的新詞彙和我熟悉的阿爾貝蒂娜的詞彙之間,隔着一個世界。
在她從前的詞彙中,最大膽的詞不過是在她談及一個古怪的人時說的”這是個怪人”,或者,有人建議她賭|博時她說的”我可沒錢輸”,或者,當一個朋友責備她,而她認為她朋友的責備毫無道理時說的”啊!真的,我覺得你非常了不起!”這些話中的詞,是在這些場合非說不可的,是符合和晚禱時唱的聖母贊歌一樣古老的資産階級傳統的,一個微微有點惱怒的,對自己的權利深信無疑的少女”自然而然”會用的這些詞,因為她是從母親那裡學來的,就象學會禱告或行禮一樣。
所有這些詞,邦當太太都教會她了,同時還教會她仇恨猶太人,喜歡黑衣服,認為穿黑衣服顯得端莊,有教養。
即使沒有正式傳授,她也象雛金翅鳥跟着它們的父母牙牙學語那樣跟着母親學說話,而金翅鳥正是通過牙牙學語變成了名副其實的金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