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失眠或考慮工作在床上輾轉反側,也不會妨礙她睡覺,同它們接觸能使她睡得更香。
言歸正傳,現在繼續談聖盧的信。
聖盧從摩洛哥寫來的那封信攪得我心緒不甯,尤其是,我從字裡行間看出了他的用意,盡管他沒敢明言。
”你完全可以包一個單間請她,”他對我說,”這是一個性*格開朗、頗有魅力的少婦,你們會相處得很好,我敢肯定,你會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
”我父母要到周末,也就是要到星期六或星期天才回來。
他們回來後,我就隻好每天在家裡吃晚飯了,因此,我立即給德·斯代馬裡亞夫人寫了封信,約她哪天方便和我共進晚餐,星期六前任何一天都行,她回話說,當晚八點左右我會收到一封信。
要是下午有人來看我就好了,八點前的這段時間很快就會過去。
如果有人和我們聊天,就不再會想着時間的長短,甚至不會感到它的存在,時間會過得很快。
當迅速流逝的隐而不見的時間突然出現在你面前,引起你的注意時,離出發點已經很遠了。
但是,如果我們孤孤單單,無人要伴,我們總是惦記着那個我們望眼欲穿的離我們很遠很遠的時刻,隻聽見台鐘單調的滴答聲,這種焦急的心情會把小時分割成分鐘,更确切地說,會把一分鐘變成一小時。
如果和朋友聊天,我們就不會去計算時間。
我想到将要一個人孤寂地度過這個下午,尤其是想到與德·斯代馬裡亞夫人會面的欲|望時刻會糾纏着我,使我把這個孤寂的下午同幾天後即将享受到的無限快樂作比較,我就感到非常空虛,非常憂郁。
我不時地聽見電梯升起的響聲,緊接着又聽見第二聲,但不是我盼望的電梯在我那層樓停下的聲音,而是完全不同的标志着電梯繼續往上幾層沖刺的聲音。
每當我等待一位客人來到時,這聲音常常意味着對我那層樓的背棄,因此,後來即使我不再抱希望,不再相信會有人來看我,它對我仍然是一種痛苦的聲音,就好象在宣判對我的抛棄。
灰蒙蒙的白晝顯得無精打采,逆來順受,忙忙碌碌地做着它那始自遠古時代的工作,編織着珠灰色*的花邊,還要幹好幾個小時;想到我要和它單獨呆在一起,而它不會比一個為了湊近亮光而坐在窗邊幹活的、對房裡的人不聞不問的女工更認識我–想到這些,我不禁内心凄然,憂從中來。
突然,弗朗索瓦絲打開房門,帶來了阿爾貝蒂娜,可我根本沒有聽見門鈴聲。
阿爾貝蒂娜滿面春風,走進房間,一句話也不說。
她體貌豐盈。
在她富态的身軀中,蘊涵着在巴爾貝克海灘–我再也沒有回去過–度過的時光。
她準備讓我重溫這昔日的時光,我看見它們正在朝我走來。
毫無疑問,每當我們和一個同我們的關系已發生變化的人重逢,即使關系不甚密切,也好象看到了兩個不同的時期。
不用說是我們從前的情婦以朋友身份來看我們,就是在日複一日的某種生活中認識的一個人到巴黎來探望我們,隻要這種生活已經結束,哪怕才結束一個星期,就足以使我們看到兩個不同的時期。
從阿爾貝蒂娜臉上每一根顯示喜悅、詢問和局促不安的線條中,我可以辨讀出這些問題:”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好嗎?那位舞蹈教練好嗎?那位賣糕點的師傅好嗎?”當她坐下時,她的脊背仿佛在說:”啊,這裡沒有懸崖峭壁,不過,您會讓我坐在您身邊吧,就象在巴爾貝克海灘一樣。
”她猶如一位魔術師,獻給我一面時間的鏡子。
在這點上,她和那些曾和我們朝夕相處,但後來很少有機會和我們重逢的人沒有兩樣。
但是,我和阿爾貝蒂娜的關系還不止這些。
誠然,即使在巴爾貝克海灘,在我們每天的相會中,每次看見她我都會大吃一驚,因為她一天一個模樣。
但是現在我幾乎認不出她來了。
她的臉孔沐浴在玫瑰色*的霧氣中,透過這層霧,可以看到棱角分明的線條,仿佛是雕刻而成的。
她換了一張臉,或者說她終于有了一張臉。
她長高了。
她從前的那層軀殼幾乎所剩無幾,而在巴爾貝克海灘時,從那層軀殼幾乎還看不到她未來的體形。
阿爾貝蒂娜此次回巴黎比往年要早。
往年她總是在春暖花開時才回來,而我,由于狂風暴雨摧毀了春天第一批奇葩,幾個星期來一直心煩意亂,很願意把阿爾貝蒂娜的歸來同春返大地聯系在一起。
隻要有人對我說她在巴黎,她到我家來過,我就仿佛又看到了一朵海邊的玫瑰花。
我不太清楚那時候是什麼東西支配着我的思想,是對巴爾貝克海灘的渴望,還是對阿爾貝蒂娜的欲念。
也許,對阿爾貝蒂娜的欲念本身就是對巴爾貝克海灘的一種慵懶、松懈和不完整的占有,好象從物質上占有一樣東西,例如在一個城市居住,就等于在精神上占有了這個城市。
況且,即使在物質上占有一樣東西,如果沒有我的想象力使它在遙遠的海邊晃動,而是讓它靜止地呆在我的身邊,那麼,它對我也常常是一朵可憐的玫瑰花,在它面前,我甯願閉上雙眼,以便不看到花瓣上的某個瑕點,以便相信自己在海灘上呼吸。
現在我可以這樣說了,盡管有些事情當時并不知道,以後才會發生。
誠然,為女人獻身要比把畢生精力耗費在搜集郵票、古鼻煙盒,甚至比搜集圖畫和雕塑更明智。
隻是收集郵票、古鼻煙盒應該使我們看到危險:女人不止一個,而是有許許多多。
一個妙齡少女使人聯想到一個海灘,聯想到教堂一尊雕像的頭發,一幅古老的銅版畫,每當她出現的時候,人們總會想到一幅令人愛不釋手的美麗圖畫,但這個令人神往的聯想是很不牢固的。
如果你和那個女人整天生活在一起,你就再也看不到使你對她産生愛情的任何東西了。
當然,隻要一分離,嫉妒又會再次把你們聚集到一起,那麼,隻要她和一個她在巴爾貝克海灘愛過的男子私通,就足以使海灘和浪濤重新溶進她的軀體,同她合而為一。
隻是這第二次聯想不會使我們賞心悅目,隻會使我們内心痛苦。
既然有這個危險,我們就不能希望女人和海灘的聯想再次使我們心醉神迷。
這是後話。
不過,在這裡,我應該表示遺憾,因為我不夠聰明,沒有象别人搜集古望遠鏡那樣搜集女人。
放在玻璃櫥窗後的古望遠鏡從不嫌多,總留着一個空位子,等待一個新的更希罕的望遠鏡到來。
今年,她一反度假習慣,直接從巴爾貝克來到巴黎,而且她在海灣呆的時間比以往要短得多。
我好久沒看見她了。
因為我不認識她在巴黎的熟人,甚至連他們的名字也知道,所以,她不來我家時,她在幹什麼事,我一無所知,而間隙的時間往往又相當長。
然後,有一天,阿爾貝蒂娜突然出現在我面前。
她象一朵玫瑰花,悄然降臨我身邊,但這種情況也不能告訴我她不來看我的時候可能在做什麼。
她的所作所為,沉沒在她那深不可測的生活中,我的眼睛幾乎沒那份心思去識破她的隐秘。
然而,有一次,有些迹象似乎表明她生活中可能出現了新情況。
但也許應該從中得出一個簡單的結論:象阿爾貝蒂娜這般年齡的少女,一天會有十八變。
比如說,她的智力有了較好的發展,當我舊事重提,說她那天一意孤行,非要把她的意見強加給大家,讓索福克勒斯①用”我親愛的拉辛”給拉辛寫信時,她第一個由衷地笑了。
”安德烈是對的,我說了蠢話,”她說,”索福克勒斯應該寫’先生’。
”我回答說,安德烈的”先生”和”親愛的先生”,比她的”我親愛的拉辛”和希塞爾的”我親愛的朋友”好不到哪裡去,同樣都很可笑,但是,要說蠢,那位出題讓索福克勒斯給拉辛寫信的老師最蠢。
這下阿爾貝蒂娜又聽不懂了。
她看不出這個題目蠢在哪裡,她的智力剛開竅,還沒有得到發展。
她身上還有更吸引人的新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