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和您在一起,她看到了許多東西,如果您不在,她是永遠也看不到的,别人誰也沒有談到過,她說,您讓她看到了聞所未聞的東西,即使是熟悉的東西,也有許多聞所未聞的細節。
如果您不在,她可能從跟前經過二十次也決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
她确實比我們幸運……您拿着斯萬先生裝照片的大套子,”她對仆人說,”替我折一隻角,今晚十點半把它送到莫萊伯爵夫人家去。
”
斯萬哈哈大笑。
“不過,我想知道,”德·蓋爾芒特夫人問斯萬,”您怎麼提前十個月就知道您不能去意大利?”
“親愛的公爵夫人,您如果一定要知道,我就告訴您。
首先,您已經看到,我身體很不好。
”
“是的,我的小夏爾,我看出您的氣色*不好,我對您的臉色*很不滿意,不過,我不是要您一個星期後就做這件事,而是十個月以後。
要知道,十個月的時間夠您治病的了。
”
這時,一個仆人前來報告說,車已經備好了。
”走吧,奧麗阿娜,上車吧!”公爵說,他早已急得跺腳了,好象他自己也是那些等人上車的一匹馬。
“那麼,您簡單說一句,什麼原因使您不能去意大利?”公爵夫人一面問斯萬,一面站起來準備同我們告别。
“親愛的朋友,幾個月後我就要死了。
去年年底,我看了幾個醫生,他們說,我的病很快就會斷送我的性*命,不管怎樣治療,我也隻能活三、四個月,這還是最長的期限,”斯萬微笑地回答,這時,男仆打開前廳的玻璃門,讓公爵夫人過去。
“您胡說什麼呀,”公爵夫人嚷道,她停下腳步,擡起她那漂亮而憂郁的、充滿着懷疑的藍眼睛,但隻停了一會兒,便又向馬車走去。
她生平第一次同時面臨兩個截然不同的責任:一個是上馬車到别人家去吃飯,另一個是向一個行将死亡的人表示同情,她在禮節細則上找不到可供遵循的原則,不知道該作怎樣的選擇,于是,她認為應該裝出不相信存在第二個責任,這樣就可以服從第一個責任,況且,此刻這第一個責任需作的努力要小一些,她想,解決矛盾的最好辦法是否定第二個責任。
”您這是開玩笑吧?”她對斯萬說。
“那這個玩笑就開得太有意思了,”斯萬嘲弄地回答,”我不知道為什麼要給您講這個,我一直沒對您講我的病。
但是,既然您問我,而且說不定哪天我就會死去……不過,我不願意耽擱您,您要出去吃飯,”他接着又說,因為他知道,對别人來說,他們應盡的社交責任比一個朋友的死活更重要,他懂得禮貌,因而能設身處地為他人着想。
但是,公爵夫人也懂禮貌,她也隐約地感覺到,對于斯萬來說,她出去吃飯,沒有他的死重要。
因此,她一面繼續朝馬車走去,一面垂下肩說:”這頓飯無關緊要,不用管它!”但是,這話惹惱了公爵,他大聲嚷道:”行了,奧麗阿娜,别在那裡和斯萬窮聊、哀歎個沒完了!您明明知道,德·聖德費爾特夫人一到八點就要開飯的。
您應該清楚您要做的事,您的馬車已等您足足五分鐘了。
請您原諒,夏爾,”他輕聲對斯萬說,”差十分鐘就八點了。
奧麗阿娜總是遲到,到聖德費爾特媽媽家要五、六分鐘呢。
”
德·蓋爾芒特夫人堅定地朝馬車走去,最後一次同斯萬說再見。
”這個問題我們以後再談,您知道,您所說的我一個字也不信,但應該在一起談一談。
他們可能把您吓傻了,哪天您願意,來我這裡吃午飯(對于德·蓋爾芒特夫人,一切都是通過請吃午飯解決的),您把日期和時間告訴我。
”她撩起紅裙子,把腳踩在踏闆上。
她正待進車,公爵看見了這隻腳,大吼一聲:”奧麗阿娜,您出什麼洋相,倒黴鬼。
您怎麼還穿着黑鞋!可衣服卻是紅的!還不回去換那雙紅鞋,要不這樣,”他對男仆說,”您快去叫公爵夫人的貼身女仆把紅鞋拿下來。
”
“可是,朋友,”公爵夫人看到斯萬正和我要出大門,但想等馬車出發後再離開,她看見斯萬聽到了公爵的話,感到很尴尬,便柔聲回答道,”既然我們要遲到了……”
“不,還來得及,八點還差十分,到蒙索公園用不着十分鐘。
再說,有什麼辦法呢,即使八點半到,他們也得耐心等着,您總不能穿着紅衣服、黑鞋子去吧。
再說,我們不會最後一個到的,嘿,還有薩斯納日夫婦呢,您知道,他們從來不會在八點四十分以前到。
”
公爵夫人隻好回卧室去換鞋。
“咳,”德·蓋爾芒特先生對我們說,”可憐的丈夫,别人總是嘲笑他們,可他們畢竟還是有長處的,沒有我,奧麗阿娜就穿着黑鞋去作客了。
”
“這并不難看,”斯萬說,”我注意到黑鞋了,但我絲毫也不感到有什麼不合适。
”
“我沒說難看,”公爵回答,”但是鞋子和衣服顔色*一樣,顯得更雅緻。
再說,你們放心吧,到不了目的地她自己就會發現的,到時候,又該叫我回來了取鞋了。
那樣,我九點鐘才能吃上飯。
再見,我的孩子們,”他輕輕推開我們說,”趁她還沒有下來,你們快走吧。
不是她不喜歡看見你們,恰恰相反,是因為她太喜歡看見你們了,如果她看見你們還沒走,她又要同你們講話,本來她就很累了,再說話,那她吃飯時會累得半死的。
再說,我坦率地向你們承認,我都快餓死了。
上午剛下火車,午飯沒有吃好,雖然有美味可口的用雞蛋黃油調味汁燒的羊腿,但現在讓我上餐桌,我決不會不高興,決不會。
啊!八點差五分了!女人就愛磨蹭!她會讓我們兩人都餓得胃抽筋的。
她的身體遠沒有人們想象的那樣結實。
”
公爵對一個瀕死的人講他的妻子和他自己的身體不好絲毫也不感到不自在,因為在他看來,他妻子的身體更重要,更使他感興趣。
因此,僅僅出于良好的教養,為了讓斯萬高興,他客氣地把我們送到門口後,以洪亮的嗓音高聲地對着已經走到院子裡的斯萬喊道:
“喂,您哪,别信醫生那一套。
讓他們的話見鬼去吧!他們都是蠢驢。
您的身體好着呢。
您比我們誰都活得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