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破,使德·蓋爾芒特夫人得以不露聲色*地證實她的感覺,丈夫的溢美之辭已經窮盡,她覺得應該作出回答。
她盡量擺出一副”真誠”的樣子,因而顯得更富有教養,聲音腼腆而純樸,溫柔中又含着幾分持重,說道:”是的,巴贊沒有說錯。
””不過,這又不是一碼子事。
您能怎麼辦?愛情就是愛情,然雖我以為,愛情應該有個界限。
若對方是個年輕小夥子,是個不谙事理的毛孩子,那他如此想入非非,心血來潮,我尚能原諒。
可斯萬是個聰明人,老練,敏感,對繪畫藝術十分内行,又是夏爾特爾公爵和希貝爾本人的常客!”說此番話時,德·蓋爾芒特先生口氣十分友善,絲毫沒有他平素常常表露的俗氣。
他說得悲切而又略帶憤懑,同時顯得和藹而又嚴肅,令人想起倫勃朗筆下的人物。
如西克斯市長,具有大家氣度,别有動人心弦的魅力。
人們感覺到,對公爵來說,問題根本不在于斯萬在此事中的所作所為是否道德,因為這是毋庸置疑的事;他内心感到痛苦,就象父親看着自己的孩子辜負了他嘔心瀝血對他的一番培育,存心毀掉為他創造的美好前程,做出了家規族俗所不容的荒唐行徑,敗壞了受人敬重的家族的名聲。
當初得知聖盧是個德雷福斯分子時,德·蓋爾芒特先生确實沒有象現在這樣表現得如此驚愕和痛苦。
首先,是因為他看透了他的侄子是個誤入歧途的年輕人,除非改邪歸正,不然做出什麼壞事都不足為怪,而斯萬,拿德·蓋爾芒特先生的話說,是個”持重的人,占有第一流的地位”。
其次,從事發到如今,已經經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此間,如果用曆史觀點看,事件的發生似乎已經部分證明了德雷福斯分子觀點正确的話,那麼,反德雷福斯力量也倍加兇猛了,并從初期的純政治力量發展成為一股社會力量。
現在,已經是軍國主義和愛國主義的鬥争,社會中掀起的怒濤漸漸爆發出風暴乍起時所不具備的強大力量。
“您瞧,”德·蓋爾芒特先生繼續說,”即使按照他那些可愛的猶太人的觀點,他不是絕對支持那些觀點嘛,斯萬也是幹了一件後患無窮的蠢事。
他證明了他們都是秘密結合的,幾乎身不由己,不得不支持與他們同屬一個人種的人,哪怕素昧平生。
這是個社會公害。
我們顯然過分寬容了,正因為斯萬受人尊敬,甚至普遍被人接受,差不多是大家唯一熟悉的一位猶太人,所以他幹的蠢事反響就更大。
大家會暗自思量:Abunodisceomnes①。
”在記憶中适時找到一句如此恰當的格言,由此産生的自我滿足使痛心的老爺臉上掠過一絲驕傲的微笑,滿臉的憂楚頓時煙消雲散。
①拉丁語,意為”知其一便知其百”。
我十分渴望了解親王和斯萬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倘若斯萬尚未離去,我真想在晚會上見他一面。
我把内心的想法吐露給了公爵夫人,她回答我說:”我告訴您吧,我倒不特别想見他,因為剛剛在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家,有人對我說,他死前似乎有個心願要了結,那就是他希望我認識一下他的妻子和女兒。
我的主啊,要是他因此而病了,我該多麼痛苦啊。
不過,我首先希望事情不要嚴重到這個地步。
再說,這也根本不成其為什麼理由,因為這事輕而易舉就可辦到。
一位毫無才華的作家豈不可以這樣說:’投我進學士院的票吧,因為我妻子就要死了,我希望能給她這最後的快樂。
’要是非得去認識所有垂死的人,那就再也不可能有什麼沙龍了。
我的馬伕也許就會來求我:’我女兒病很重,請幫我一把,讓帕爾馬公主接見接見我吧。
’我鐘愛查理,若我拒絕他,我會十分難過,正是因為這一點,我更希望能避免他向我提出這一請求。
我衷心希望他不至于象他自己說的那樣,已經瀕臨死亡,但倘若果真死了,那對我來說,也決不是去認識那兩個女人的時候,她們在整整十五年間剝奪了我最可愛的朋友,而他很可能把她們留給我照顧,可我卻無法因此而見上他一面,既然他說不定都已死了!”
德·布裡奧代先生對德·弗羅貝維爾上校揭穿了他的老底耿耿于懷,一直在盤算着予以反擊。
“我不懷疑您說的這一切的正确性*,我親愛的朋友,”他說道,”可我的消息源自可靠渠道。
是拉都·德·奧弗涅親王告訴我的。
”
“象您這樣一位學識淵博的人,竟然還說什麼拉都·德·奧弗涅,我感到奇怪。
”德·蓋爾芒特先生打斷了他的話說,”您知道他根本不是什麼親王。
這個家族唯獨剩下一位成員,那就是奧麗阿娜的叔父,布永公爵。
”
“就是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兄弟?”我想起這位夫人當姑娘時也姓德·布永,便開口問道。
“正是。
奧麗阿娜,德·朗勃爾薩克夫人向您問好。
”
果然,隻見德·朗勃爾薩克公爵夫人不時莞爾一笑,向她認出的某個熟人緻意,但緊接着笑臉便象流星一般倏然消逝。
這一微笑并不明确表示某種确認,也不具體化成某種無聲但明白易懂的語言,而是幾乎瞬息即逝,陷入某種心醉神迷的理想佳境,似是而非,不置可否;與此同時,她的頭輕輕一點,象是怡然自得地為人祝福,令人想起哪位有些軟弱無力的主教大人向領聖體的人群微微點頭的動作。
但德·朗勃爾薩克夫人無論如何成不了主教。
不過,對此種早已過時的特殊緻意方式,我已有所領教。
在貢布雷和巴黎,我外祖母的女友無一例外都習慣于這種緻意方式,即使在社交場合,也好似在教堂舉行舉揚聖體或葬禮儀式時一樣,與熟人相遇,也是一副天使般的莊嚴神态,有氣無力地道一聲日安,尾聲化作祈禱聲。
這時,德·蓋爾芒特先生開了口,完全證實了我剛才的提問。
”可您已經見過布永公爵了。
”德·蓋爾芒特先生對我說,”今天下午您進我書房的時候,他正好出門,就是那位矮個子、一身白的先生。
”原來,就是被我當作貢布雷小市民的那一位,現在細細回想起來,我發現他和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确實相像。
德·朗勃爾薩克夫人和我外祖母女友們的緻意方式如出一轍,盡管漸趨消亡,我卻開始對此發生了興趣,因為它向我表明了在狹隘、封閉的圈子裡,無論是小市民圈還是貴族圈,舊規矩頑固地存在着,使我們得以象考古學家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