樣清晰可辯,仿佛向我表明,這确是阿爾貝蒂娜,她此時所處的地方離我很近,但她身不由己,就好比人們拔秧苗,連根帶泥一塊被帶走了。
我聽到的那些嘈雜聲同時幹擾着她的耳朵,緻使她難以集中注意力:這些真實細節雖與主旨無關,本身也毫無價值,但為我們弄清節外生枝的真相,尤為不可缺少;巴黎某街道數筆迷人的素描,一個無名晚會一針見血的冷隽勾畫,皆是《費德爾》散場之後,阿爾貝蒂娜不能來我家的原因所在。
“我把話先跟您說清楚,我并不是非要您來,到這個時候,您來了隻會給我造成很大不便……”我對她說,”我困死了。
況且,說到底,事情千頭萬緒複雜得很。
不過,我必須告訴您,我信中不可能有什麼誤會。
您也回複說一言為定。
若您沒有看懂,那麼,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是說過一言為定,隻不過定下的事情,我記不太清楚了。
可是,我看您生氣了,使我很不安。
我真後悔去看《費德爾》。
要是我當初知道會惹出這麼多麻煩……”她又添了一句,就象那麼一些人,明明做錯了一件事,卻故意以為别人責怪他們的是另一件事。
”我生氣,這與《費德爾》毫無瓜葛,還不是我讓您去看的戲嘛。
”
“哎,您責怪我吧,糟糕,今天夜裡太晚了,不然我準到您兒去,不過,為了請求原諒,我明後天一定去。
””噢!不,阿爾貝蒂娜,我求求您了,您讓我整整浪費了一個晚上,在以後的日子裡,至少得讓我安甯一下。
這兩三個星期内,我沒有空。
聽我說,要是我們老象這樣嘔氣,這使您心感不安,而且實際上,您也許有理,那麼,既然我已經等到您這個時候,您嘛,也還在外面,就算以疲勞換疲勞,我更希望您馬上就到我這兒來,我這就去喝點咖啡,提提精神。
””推到明天再說,不行嗎?因為有難處呀……”一聽到她這番托辭,仿佛她不會來了,我感覺到又燃起了一種迥然不同的情感,它痛苦掙紮,試圖與我心中的欲|望交織在一起,我向往重新看到那張光滑的臉龐,想當初在巴爾貝克,這一欲|望沒有一天不驅動着我追求那一幸福的時刻:面前是九月淡紫色*的大海,身旁是那朵玫瑰色*的鮮花。
這一迥然不同的情|欲是對某個生命的極度需要,在貢布雷時,我已經從母親身上有所體驗,有所領悟,它如此強烈,以至于她若讓弗朗索瓦絲告訴我她不能上樓來,我真恨不得去死。
昔日的這一情感竭盡全力,試圖與新近産生的另一情感融合,結成統一體,然而,它所渴求的給人以快感的物體充其量不過是那色*彩絢麗的海面和海灘之花那玫瑰紅的色*澤,且它努力的結果往往也隻不過把這兩者化合(純化學意義)成一種新的物質,其存在的時間也僅在瞬刻之間。
可是這天夜晚,這兩種情感成份至少一直保持着分離狀态,而且還能持續相當長一段時間。
但是,從電話中一聽到這最後數言,我恍然大悟,阿爾貝蒂娜的生命距離(無疑不是就物質意義而言)我之遙遠,緻使我不得不永不停息地進行耗人心血的探索,方能控制住它,況且它組織嚴密,俨如戰鬥堡壘,為更安全計,甚至僞裝得如同後來大家習慣所稱的”地堡”一般隐蔽。
此外,阿爾貝蒂娜雖然身處上流社會的較高層,但卻屬于這麼一種人,好比一位女門房滿口答應您的送信人,等主人一回府,就差人把信交給她,直至有一天,您發現這人就是她,就是您在外相遇的并應允給她寫信的那個女子,也就是那位女門房。
她把她的住址–其實就住在門房–告訴您,而她确實也住在那裡(再說,那是一個小小的低級妓院,女門房本人就是鸨母)。
不過,有關她的生活情況,隻草草寫上五六行字,結果呢,等到想見她一面或對她有所了解,卻怎麼也摸不到她的家門,不是太靠左了,就是太靠右了,要麼就是太靠前了,或太靠後了,縱然找上數月,甚或數年,也還是一無所獲。
對阿爾貝蒂娜,我感到将永遠了解不清她的任何情況,衆多的細節和事實交織在一起,真真假假,如同一堆亂麻,永遠也理不出個頭緒來。
事情将永遠如此繼續下去,除非把她投進監獄(可還可能越獄),了卻她的一生。
這天夜晚,雖然這種死念頭隻不過在我心中引起了憂慮之感,但憂慮中我感到顫栗,仿佛這是日後将長期經受煎熬的先兆。
“噢,不,”我回答說,”我已經跟您說過,這三個星期我沒有空暇,明天不行,另找一天也不行。
””那好,那麼……
我這就趕緊過來……真惱人……我是在一位女友家裡……(我感到她還沒有确信我已經接受了她來我處的請求,可見這一請求不真誠,我想置之不理)””您的女友跟我又有什麼關系?來還是不來,這是您的事,又不是我求您的,是您自己提出來的。
””别生氣,我立即要一輛出租馬車趕來,十分鐘後就到您那裡。
”
就這樣,從巴黎那夜幕籠罩的深處傳來了無形的音訊,一直傳至我的卧室,測定了一個遙遠的生命的活動半徑。
這第一個信号預示之後,即刻就要顯形、出現的,是阿爾貝蒂娜。
想當初,我在巴爾貝克的天穹下與她結識,”大飯店”的男侍為客人擺上餐具,夕陽的餘輝刺得他們眼睛發花;飯店的窗玻璃全都敞着,黃昏那細微的氣息自由自在地從海灘進入寬暢的餐廳。
海灘上,最後的漫遊者們流連忘返,餐廳裡,最先一批前來用餐的客人還沒有就座,擺置在櫃台後的鏡子裡,掠過船體紅色*的反光,回映着馳向裡夫貝爾末班船排出的煙霧那灰不溜秋的顔色*。
我不再追究緻使阿爾貝蒂娜姗姗來遲的原因,弗朗索瓦絲走進我的卧室向我禀報:”阿爾貝蒂娜來了。
””阿爾貝蒂娜小姐怎麼來得這麼晚?”如果說我連頭都沒有擡一下,那純粹是為了裝模作樣。
但是,當我朝弗朗索瓦絲擡起眼睛,仿佛出于好奇心,想捕捉她的反應,對我提問時那表面的誠意予以證實時,我猛然間欽佩而又憤懑地發現,弗朗索瓦絲藝術高超,可以讓毫無生命的服飾生機盎然,叫五官的線條啟齒說話,其技藝之高超堪與拉貝瑪本人媲美,她深谙此道,善于擺弄她的緊身胸衣和頭發,隻見最白的幾绺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