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垂直的微光,在樓梯口那若明若暗的光線作用下,昏幽幽的一片。
如果這道微光突然變作金黃|色*,那說明阿爾貝蒂娜已從下面進來,兩分鐘後便可出現在我的身旁;夜已經這麼深,别人決不可能來訪。
我等待着,兩隻眼睛怎麼也離不開那道光線,可那條微光一成不變,總是暗暗的,我整個兒傾着身子,以保證看得清楚;然而,縱然我目不轉睛也無濟于事,若發現那道垂直、幽暗的光線驟然中了魔法,化作一條含意深遠,金光燦燦的光柱,我定會喜出望外,心蕩神馳,可那道黑光全然不顧我強烈的欲|望,不施予我這份歡悅。
毫無疑問,這是對阿爾貝蒂娜的焦慮之情,然而在蓋爾芒特的整個晚會上,我想念她的時間總共不到三分鐘!普普通通的肉體享受有可能得不到滿足,這激起了我昔日等待别的少女,尤其是遲遲不見人影的希貝爾特時體味到的那股翹首企盼的滋味,同時又造成了我精神上的莫大痛苦。
我無奈隻得回到卧室去,弗朗索瓦絲随我進了門。
她覺得我既然已從晚會歸來,沒有必要再保留上衣飾孔上插着的那朵玫瑰花,上前就要動手去取。
她的這一舉動向我暗示了阿爾貝蒂娜再也不可能到來,我也不得不承認,确實是為了她,我才希望把自己修飾得漂亮潇灑一點,弗朗索瓦絲這一伸手,惹得我好不氣惱,我一抽身,把花整個兒給弄皺了,加上她又對我說”最好還是讓我取下來,免得這樣碰壞了”,我更是火上加火。
再說,隻要她開口,說什麼我都會惱火。
在企盼等待之時,人們為求之不得而痛苦不堪,豈能忍受他人插手。
弗朗索瓦絲走出卧室,我想,要知今日想方設法,為的是向阿爾貝蒂娜大獻殷勤,那當初,在那風月之夜,當我讓她來我府上,一再互表溫存時,就不該那樣對待她,想當初我曾多少次留着數日不修的胡子,臉也不刮就接待她。
我感覺到她壓根兒不把我放在心上,讓我孤零零無人相伴。
若阿爾貝蒂娜還來–這對我來說是最為美妙的事情之一–為了把房間布置得再優美一點,我多少年來第一次在靠近床榻的小桌上擺上了這個嵌着綠松石的小包,這是希爾貝特特意請人給我制作,專用來存放貝戈特的那枚小紀念章的,長久以來,當我睡覺時,我總執意把它和那隻瑪瑙彈子一起擺在枕邊。
阿爾貝蒂娜始終不見人影,此時她肯定呆在一個她認為更為惬意的”地方”,可我無處可尋,盡管不到一個小時前,我還對斯萬表白過我這人不會嫉妒,但這回卻弄得我不是滋味,痛苦的程度也許不亞于阿爾貝蒂娜本人給我造成的煩惱,要是比較經常看到我的女友,那難受的心情也許早就化作迫切的需要,非弄清她在何處與誰一起消磨時光不可。
時間太晚了,我不敢差人去阿爾貝蒂娜的住處,可我心中尚存一線希望,也許她正在某家咖啡店與女友們吃夜宵,她會想起給我打電話的,于是我扭動交換機,接通我卧室的電話,切斷了平日這個時候取郵處與門房相通的線路。
倘若在弗朗索瓦絲房間對面的小過道上裝部接話機,或許更為簡單,也不那麼礙事,但卻可能于事無補。
文明的進步使每個人都得以表現不容置疑的優良品質,在友人眼裡顯得更加可貴,然而也可能暴露出他們新的惡癖,使朋友對他們更加難以容忍。
就是這樣,愛迪生的發明緻使弗朗索瓦絲又養成了一個毛病,就是事情不管有多迫切,有多緊急,她就是不使用電話。
每當别人教她打電話,她總能象别人在種牛痘時那樣,設法逃之夭夭。
電話因此裝到了我的房間,為了不打擾雙親大人,電話鈴改裝成一個普通的轉盤。
我擔心聽不到轉動聲,于是身子一動也不動。
我屏聲靜氣,以緻數月以來,我第一次注意到了挂鐘的滴答滴答聲。
弗朗索瓦絲進門整理東西。
她跟我聊天,可我讨厭與她交談,随着平庸、單調的閑談沒完沒了地繼續下去,我的内心無時無刻不在變化,由擔心轉為不安,又由不安變得徹底絕望。
我不得已,隻好跟她說幾句含糊不清,表示滿意的話,但言不由衷,我感到自己臉上顯得何其憂傷,我一方面裝得無動于衷,另一方面又露出這般痛苦的神情,這兩者是多麼不協調,于是,我隻得佯稱風濕病又犯了,支吾搪塞過去;弗朗索瓦絲雖然輕聲說話(并不是因為阿爾貝蒂娜的緣故,她認為阿爾貝蒂娜可能來訪的時間早已過了),可我還是擔心她說話聲礙了我的事,聽不到那也許不會再響起的救星般的呼喚聲。
弗朗索瓦絲終于要去睡覺了;我軟硬兼施把她送出門外,為的是她離去的聲響别淹沒了電話聲。
接着,我繼續開始靜候佳音,開始經受折磨;在我們期待的時刻,從耳朵捕捉聲音,到大腦作出選擇與分析,再由心靈傳達分析結果,這循環往複的運動是如此神速,我們幾乎難以覺察到其時間的流逝,似乎感到我們是直接用心靈去傾聽。
我備受折磨,屢屢惴惴不安地盼望遲遲不響的電話發出呼喚,但愈是渴望,愈是失望。
正當我被絞在孤寂、焦慮的螺線中痛苦地旋轉,到達極點的刹那間,人如潮湧的夜巴黎猛然與我貼近,在它的深處,在我書桌的附近,我突然聽到了一記美妙的機械聲,宛如《特裡斯唐》中披巾的晃動聲,或若牧童的蘆笛聲,這是電話的轉盤聲。
我躍身撲去,正是阿爾貝蒂娜。
”這個時候給您打電話不打擾您吧?””噢,不……”我抑制住内心的歡樂回答道,她說時間不妥,無疑是想為等一刻到來表示歉意,盡管已經深更半夜,她并不會不來。
”您來嗎?”我用無所謂的口吻問道。
”噢……如果您并不是非要我不可的話,就不來了。
”
我身體的一部分已經屬于阿爾貝蒂娜,另一部分迫切需要與它結成一體。
無論如何得讓她來,可我開始時并未明言相告;既然我們倆已經通上了電話,我心想總可以在最後時刻逼她就範,要麼讓她上我這兒來,要麼讓我到她家中去。
“對,我這兒離家很近,”她說,”可離您家太遠了;我沒有仔細讀您的短箋。
我剛看到,怕您等急了。
”我感到她在撒謊,我現正在火頭上,雖然想見她,但更想攪一攪她,怎麼也得逼她跑一趟。
可是,我一開始就拒絕了片刻之後可以盡量獲取的東西。
她到底在何處?她的話聲中夾雜着其他聲響:一個騎自行車人的按喇叭聲,一位婦人的歌唱聲,還有遠處一個樂隊的奏樂聲,樂聲與她那可愛的聲音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