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氣為我開電梯,隻要不把我從電梯上推下去,就算萬幸了;我心裡揣摩,在某些平民百姓階層,是否比上流社會還更僞善,确實,在上流社會,我們一旦不在場,就會有人說三道四,但要是我們真成了落難之人,還不至于再淩辱我們吧。
但是,萬萬不能據此斷言,在巴爾貝克大旅館,最計較個人得失的是電梯司機。
就這點而言,服務人員可分為兩類:一類是那些對顧客有所區分的人,相比之下,他們對一位年邁的貴族老爺(他竟能避開他們二十八天,把他們推給德·博特雷耶将軍)合情合理施予的小費更為感激,而對來路不明的外國闊佬随意的慷慨贈予卻不以為然,因為闊佬的這等舉動正好暴露出一種失禮,隻是當着闊佬的面,他們才道謝稱善而已。
而另一類人,在他們眼裡,什麼貴族身份,聰明才智,什麼名望地位,風度舉止,全都不存在,看得見的僅是數目的大小。
對後一類人來說,唯有一個等級,這就是擁有多少金錢,或幹脆能給多少。
盡管埃梅自诩具備豐富的社交常識,因為他在很多旅館當過差,但也許他本人就屬于這後一類。
比如談起盧森堡公主,他會這樣發問:”這玩藝兒裡錢多嗎?”(打這個問号,為的是了解清楚或徹底查核他所獲悉的内情,以便決定給某某顧客提供一位巴黎”高廚”,或保證安排一張處在進口左側的雅座,可盡覽巴爾貝克海景)進行類似的掂量時,他至多附上一種社會性*的色*彩,象是在了解對方家族的老底。
盡管如此,雖然内心在斤斤計較,但他表面上卻沒有纖毫的顯露,不象電梯司機那樣愚笨,一臉絕望的神色*。
說來,電梯司機如此幼稚,也許事情還更簡單些呢。
一座大旅店,類似過去拉謝爾所在的妓院,其方便之處就在于無需借助任何中間人,盡管某位男雇員或哪位女服務員一直繃着冷冰冰的臉,但隻要看見一張一百法郎的鈔票,一千法郎當然更好,哪怕這一次是施予他人,也準會笑逐顔開,主動效勞。
恰恰相反,在政治領域,或在情人的相互關系中,在金錢與順從這兩者之間,還有着形形色*色*的名堂。
其名堂之多,緻使那些說到底總是見錢眼開的小人卻往往難以沿着通達他們心靈深處的路線發展,而是自以為更微妙,實際上也确實如此。
再說,類似”我知道我還該做些什麼,明天呀,就該到太平間找我去了”這種談話,并不失禮貌,而且聽得也清楚。
正因為如此,在禮儀周全的上流社會,很少遇到小說家、詩人和所有那些不該說的卻偏偏要說的高尚的人。
我們身無旁人,剛步入走廊,阿爾貝蒂娜便迫不及待地問我:”您到底對我有什麼過不去的?”我對她态度生硬是否自食其果,給自己造成痛苦?莫非我這種生硬的态度僅僅是一種無意識的花招,目的在于迫使女朋友在我面前擺出一種恐懼和請求的姿态,我藉此可以對她進行盤問,也許最終可以弄清我長期以來對她的兩種假設到底哪一種是正确的。
不管怎麼說,聽她這麼一問,我頓時感到樂滋滋的,仿佛終于達到了某個企盼已久的目标。
我沒有馬上回答,一直把她領到房門前。
門打開了,湧進玫瑰色*的陽光,照徹了整個房間,黃昏時分拉上的白色*平紋細布窗簾由此成了金黃|色*的錦緞。
我走到窗前;海歐又停息在浪尖,眼下渾身披着粉紅的色*彩。
我讓阿爾貝蒂娜細心觀看。
”别轉移話題。
”她沖着我說,”請跟我一樣,開誠布公。
”我撒了謊。
我向她聲明,她首先該好好聽一聽我的交待,近來,我對安德烈感情熾烈,向阿爾貝蒂娜作如此交待時,我直截了當,毫無隐諱,堪與舞台上的場面相比,但在實際生活中,要做到這一點,除非舊情已經忘卻。
在我初次逗留巴爾貝克之前,我對希爾貝特也曾這樣撒謊,這次故伎重演,手法略有變換,目的在于使她倍加聽信我的話,當我向她說明對她已經不愛時,我甚至和盤托出,說我過去差點愛上了她,但時過境遷,如今她對我來說隻是一位好友,即使我願意,再也不可能重又對她産生更為熱烈的感情。
所有過分懷疑自己,既不相信哪位女人會愛上他們,也不相信他們自己會真的愛上哪位女人的男人無一例外,他們在愛情上往往采取二拍節奏,而我當着阿爾貝蒂娜的面,故意對她冷酷無情,實際上–由于某個環境所緻,并針對某個特殊的目的–恰恰突出了這種二拍節奏,表現得更為铿锵有力。
這種男人頗有自知之明,他們了解自己,即使對那些趣味迥異的女人,也會燃起同樣的希望,産生同樣的焦慮,編造同樣離奇的故事,傾吐同樣動聽的話語,以最終意識到自己的情感及行為與那位心愛的女性*并無密切、必然的聯系,隻是從她身旁掠過,猶如沖擊懸崖峭壁的潮水,濺她一身水,始終迷惑着她,與些同時,他們本身那搖擺不定的情感又陡添了滿腹狐疑,疑心那位女人并不愛他們,而他們卻是多麼希望得到她的愛。
既然是她在我們欲|望迸發之時偶然出現在我們面前,那偶然的因素為何卻會緻使我們成了她洩欲的目标?我們一方面需要向她傾訴衷腸,這愛的感情是多麼特殊,與鄰人使我們産生的普通的人情味迥然不同,可我們剛剛邁出一步,向心愛的女子傾訴了衷腸,表白了希望,遂又憂心忡忡,擔心惹她生厭,心裡亂七八糟,覺得對她使用的語言沒有特意為她加工過,隻是我們在過去和将來與人交往時為我們服務的普通語言,感到若她不愛戀我們,就不可能理解我們,而同時又覺得自我表白時缺少情趣,象賣弄學問之徒那樣厚顔無恥,不看對象,在愚昧無知者面前故弄玄虛。
正是這種擔心,這種恥辱感引起了反節奏,導緻了逆流,而最終又産生了需要,哪怕開始時退卻,猛地收回先前公開表露的好感,最終也還是需要重新發起進攻,重新赢得尊敬,獲得統治;在同一種戀情的不同發展階段,在與類似的戀情相關的各個時期,在所有那些自我解剖,頗有自知之明,從不自視甚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