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的痛苦與歡樂(一般來說,覺醒時迅速怒放),倘若我們将其記入預算中去的話,那也不在我們日常生活預算的帳本裡。
我說過有兩種時間,也許歸根結蒂隻有一種,不是因為覺醒之人的時間對睡眠者有價值,而可能是因為另一種生活,即人睡時的生活–在沉睡那部分時間裡–不從屬于時間的範疇。
每次,在拉斯普利埃晚宴之後的第二天,我睡得香極了,我就想象到另外一種生活的意境。
原來是這麼回事。
我一覺醒來,發現一連打了十次鈴,卻不見随身仆人進屋來,我開始絕望了。
但打第十一次鈴時,仆人進來了。
實際上這隻是第一次響鈴。
前十下隻不過是睡夢中虛構的腹稿而已,因為睡夢一直延續到我想打鈴的那一刹那。
隻是我那凍僵的雙手沒有動就是了。
然而,那幾天清晨(而正是由此我才說睡眠可能不懂得時間的法則),我努力使自己清醒過來,而其中最主要的,是極力要把我剛才經曆的不确定的睡夢黑團趕進時間的範圍之内。
這可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睡夢并不知道我們到底睡了兩小時還是兩天,不能向我們提供任何方位标。
倘若我們在外頭找不到方位标,因而也就回不到時間中去,于是我們又睡過去五分鐘,可我們似乎覺得已經過了三個小時。
我早就說過–經驗之談–最有效的催眠劑是困倦。
在酣然入夢兩小時之後,在與衆巨人輪番搏鬥之後,在與朋友結下生死之交之後,一覺睡去是很難蘇醒過來的,比吃許多片巴比妥要強得多。
經過由此及彼的推理,我不勝驚訝,從挪威哲學家口裡得知,而挪威哲學家又是從”他卓越的同事”–對不起,應當是”他的同仁”–布特魯先生那裡聽來的,我得知柏格森先生對服用安眠藥會使記憶力明顯衰退有他的看法。
如果相信挪威哲學家的話,柏格森先生也許曾對布特魯先生說過這樣的話:”當然,偶爾服用少量安眠藥對我們日常生活強有力的記憶力是沒有什麼影響的,因為這種記憶力在我們腦海裡根深蒂固。
但是,還有另外一些記憶力,更高級,也更不穩定。
我的一位同事上古代曆史課,他對我說過,如果頭天晚上吃一片藥用以安眠,到課堂上就很難記起他需要引用的希臘語錄。
而給他開藥的大夫卻向他保證藥片對記憶力沒有影響。
””這也許是因為您沒有必要背誦’希臘’語錄的緣故,”曆史學家回答他說,自負嘲弄之情無不溢于言表。
我不知道柏格森先生和布特魯先生之間的這段談話是否準确無錯。
挪威哲學家雖然精深,明察,專心緻志,但也完全可能理解錯了。
個人而言,我自己的經驗給了我相反的結果。
麻醉藥後的第二天出現的健忘的時刻,與平時酣睡的夜晚充滿遺忘的時候,雖隻有部分相似,但卻達到以假亂真的程度。
然而,不論是吃藥後還是睡着後我所失記的東西,并不是攪得我心煩意亂的波德萊爾的哪句詩,比如”象一把揚琴”之類;我忘掉的也不是被人稱道的哲學家的某些觀點,而是我身邊平平常常事物的現實本身–倘若我睡着了–因我對身邊的現實事物竟一無所知,人家以為我是白癡;倘若我醒了,并從人為的睡眠狀态中走了出來,我遺忘的不是波菲利①或普羅提諾②體系,對這類哲乍,我完全可以同昔日一樣進行讨論;而我忘掉的卻是對某次邀請的答謝,對那次宴會隻留下一片純粹的空白。
崇高的理念則堅守其位;安眠藥使之失靈的東西,不過是區區小事中的行動影響能力,這種能力,隻表現在,倘若要及時恢複、掌握日常生活中的某件事情的回憶,就非得付諸行動不可。
盡管可以對腦子壞了以後的苟延殘喘問題作這樣那樣的種種議論,可我發現,每次腦力的哀竭都導緻部分的死亡。
我們擁有我們的全部記憶,要不便是擁有回想這種種記憶的能力,偉大的挪威哲學家根據柏格森先生的言論這樣說,可我未曾試想模仿哲學家的言辭,以免延誤時間。
要不便是回想這種種記憶的能力。
但是,什麼算作回想不起來的記憶?要不,幹脆扯遠一點。
我們回想不起來我們這三十年的往事;但我們卻完全泡在這種種記憶之中;為什麼到三十年就煞步不前,為什麼不把以前的生活延伸到出生以前的歲月?自從我記不起我身後一大部分往事,自從這些往事成了我看不見的東西,自從我無能為力呼喚這一樁樁往事,誰敢對我說,在這一片我一無所知的黑洞裡,我人生之外就難道沒有可追根溯源的往事?既然我腦中和我周圍能有那麼多我回想不起來的往事,那麼這種遺忘(至少是事實上的遺忘,因為我無能力看到任何東西)就有可能涉及我在另外一個人身上,甚至在另外一個星球上經曆過的生活。
同樣一種遺忘會把一切抹煞得一幹二淨。
那麼,挪威哲學家信誓旦旦肯定的靈魂不死的現實究竟意味着什麼呢?死後我這個靈沒有能力回憶出生後我這個人,就象我現在這個人回想不起我出生前的事一樣。
①波菲利(233或234-約305),古羅馬時期生于希臘的唯心主義哲學家,新柏拉圖主義者,普羅提諾的門徒。
②普羅提諾(約204-約270),古羅馬時期希臘唯心主義哲學家。
新柏拉圖主義最重要的代表。
主要著作有波菲利編纂的《九章集》。
仆人進屋。
我沒有告訴他我曾打過好幾次鈴,因為我發現,直到打鈴的時候,我隻不過做着打鈴的夢罷了。
不過,一想到這夢竟然如感覺一樣清晰,不禁不寒而栗。
難道感知會有相應的夢中虛幻?
相反,我問仆人,這一夜到底是誰老打鈴?他回答我說:沒有任何人,肯定沒錯,否則,打鈴的”表”上會有記錄的。
然而,我分明聽到了陣陣鈴聲,那鈴聲幾乎不耐煩了,怒氣沖沖,聲猶在耳,而且一連好幾天仍然依稀可辨。
然而,稀罕的是,睡夢竟将不随睡夢消亡的回憶投向清醒時的生活。
簡直象天外隕石那樣屈指可數。
倘若這是睡夢鑄造的一個意念,那麼這個意念會很快分解成碎片,無法重新覓回。
然而,在那兒,睡夢卻制造了聲響。
這種種音響,更物質化,而且更簡單,持續時間也就更長。
我的家仆告訴我時間尚早,我不勝驚訝。
我休息的并不短啊。
這屬于夢長的輕覺,因為輕覺是清醒與睡眠的中間過渡狀态,對清醒時的概念雖有所模糊,但卻始終不會忘記,我們若要得到休息,就非常有必要花更多的時間輕睡,而熟睡的時間可以是短暫的。
我之所以感到心情舒暢還有另一番道理。
人們隻要一想起自己受累了就會覺得疲憊不堪,而隻需自言自語:”我休息過了”,就足以振作精神。
況且,我曾做了個夢,德·夏呂斯先生已經一百一十歲高齡了,可他竟打了他的生身母親維爾迪蘭夫人兩記響亮的耳光,因為她花了五十億重金買了一束蝴蝶花;我于是深信昨夜自己睡得很熟,做的夢與我清醒時的概念牛頭不對馬嘴,完全違背了日常生活的可能性*;這足以使我感到精力充沛。
倘若(正好也是在那一天,訂購了阿爾貝蒂娜那頂女帽,卻對她隻字未提,好讓她喜出望外,受寵若驚)我告訴我母親,說德·夏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