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即逝的誘因,就能消弭一場先天疾病的病因似的。
我沒有意識到,我之所以能這麼做,靠的正是阿爾貝蒂娜多變的性*格,正是她那種對不久前還是情之所鐘的對象說忘就忘,甚至立時生出厭恨來的本領,我這樣做,不時會使某個我不認識、但曾給她以樂趣的對象蒙受深切的痛苦,我更沒有意識到,我把痛苦加在這一個個對象身上,其實也是枉然的,因為這些對象都将相繼被抛棄、替補,在被她輕率抛棄的舊人橫陳沿途的這條通道之側,還有一條平行的小路展示在我面前,那是一條隻容我偶而停步匆匆喘口氣的無情的畏途;如果當時能仔細想一想,我該明白隻有在阿爾貝蒂娜和我兩人中有一個已經走到生命盡頭的那個時刻,我的痛苦才會休止。
還在我們剛回到巴黎的那會兒,我就對安德烈和司機關于陪阿爾貝蒂娜外出兜風的報告不滿意,當時我就感覺到,巴黎的近效和巴爾貝克的近郊同樣的使我不放心,有好幾天,我親自陪阿爾貝蒂娜出遊,可是不管上哪兒,我照樣摸不透她到底在幹些什麼,她照樣盡可以背着我做小動作,我一個人監視她,困難更多,最後我幹脆帶她回了巴黎。
說實話,離開巴爾貝克那會兒,我還以為就此帶着阿爾貝蒂娜離開了戈摩爾①呢;唉!戈摩爾在這世上真是無所不在喲。
我一半出于嫉妒,一半出于對這種興趣(非常難得遇到的情形)的懵懂無知,無意間安排下了一場捉迷藏的遊戲,而阿爾貝蒂娜在這中間始終沒讓我逮住過。
我會冷不丁地向她發問:”喔!順便問一句,阿爾貝蒂娜,不知是我瞎想還是您真對我說過,您認識希爾貝特·斯萬?”是嘛,我說過她在課堂裡老愛跟我說話,因為她有一套法國曆史的筆記;她還挺客氣的,把這些筆記借給我,我看完以後就帶回教室去還她,我倆隻在課堂上見面。
”您看她是不是屬于那種我所不喜歡的姑娘?””哦!完全不是,正好相反呐。
”
不過,除了一味作這種類似審訊的聊天以外,我更經常地是把待在家裡節省下來的這點精力,全部花在想象阿爾貝蒂娜出遊的情景上,我用一種熱切的口吻跟她談到咱倆一起出遊的計劃,無從兌現的計劃使這種熱切顯得那麼無可指摘。
我表示了去巴黎聖堂②重睹彩繪玻璃風采的強烈欲|望,并為無法單獨陪她成行深感遺憾,她瞧着我那種熱切的模樣,就溫柔地對我說:”哦,我的小乖乖,既然您看來這麼想去,那麼就上點勁兒,和我們一塊兒去呗。
隻要您願意,我們等多久都行,等到您準備好為止。
另外,要是您覺得單獨和我在一起更有趣的話,我隻消打發安德烈回家,讓她下回再來就是了。
”然而這些邀我出遊的話,卻正增強了我的安全感,使我更安心地待在家裡了。
①《聖經·舊約》中因居民罪惡深重被神毀滅的古城。
通常借指罪惡淵薮。
②位于巴黎市中心的古教堂,其中建造于十三世紀的彩繪大玻璃窗極為壯觀。
我沒想到,把看守阿爾貝蒂娜以平息我内心騷亂的任務,如此這般地托付給安德烈和司機,讓他倆去費神監視阿爾貝蒂娜之後,我卻就此變得愈來愈遲鈍,那種絞盡腦汁馳騁想象的沖動給遏制下去了,那些由揣度、阻止别人要做的事的意願所激發的靈感也不複出現了。
更危險的是,就我的個性*而言,可能性*所構成的世界總要比日常生活的現實世界更讓我覺得容易明白些。
這固然有助于去了解人的心靈,但也容易受人欺騙。
我的嫉妒由想象而生,是一種精神上的自我折磨,而與可能性*并不相幹。
然而,人們乃至整個民族(因而我也包括在内),在其生命史上都可能會有那麼一天,感到自己身上需要有一個警長,一個明察秋毫的外交官,一個完全部門的首腦,這些人物從不根據可能性*去作八面來風的臆測,而是進行準确的推理,暗自在算計着:”倘若德國如此這般宣稱,那麼它必是另有企圖,那決非某種泛泛而談的企圖,而是極其明确的某事某事,而且可能已在付諸實施。
””如果此人已經逃跑,他一定不是逃往目的地a,b,d,而是逃往目的地c,必須在該地組織搜捕,具體方案如下……”天哪,這方面的本領我生來就欠缺,現在我又習慣了讓别人去代我操那份監視阿爾貝蒂娜的心,自己圖個清靜,所以幹脆聽任那點微弱的本能麻木、萎縮乃至消亡。
至于我想待在家裡的原因,我是很不願意向阿爾貝蒂娜講穿的。
我告訴她說,醫生囑咐我卧床。
這不是真話。
即便是真話,當初這道醫囑也并沒能阻止我陪阿爾貝蒂娜出遊。
我請她允許我不跟她和安德烈一起出去,在此我隻想說其中的一個原因,一個出于明智的考慮的原因。
每次我和阿爾貝蒂娜出去,隻要她稍稍離開我一會兒,我就會惴惴不安:我揣想她也許是在和什麼人說話,或者是在拿眼風瞧什麼人。
要是她情緒不佳,我又會想,大概我把她的約會給攪了或是耽誤了她的時間。
真實,從來就隻是一種把我們引向未知世界的誘餌,而我們在探索這未知世界的道路上,是沒法走得很遠的。
最好的辦法是盡量不去知道,盡量不去多想,不為嫉妒提供任何具體的細節。
遺憾的是,即使與外界生活隔絕,内心世界也會滋生種種事端;即使我不陪阿爾貝蒂娜出去,獨自在家遐想,紛沓的思緒中時而也會冒出一鱗半爪真實得不能再真實的東西,它們就象一塊磁鐵那樣,把未知世界的某些蛛絲馬迹牢牢地吸住,從此成了痛苦的淵薮。
哪怕我們生活在密封艙裡,意念的聯想和回憶,仍然在起作用。
但這些内心的撞擊并不一定是即刻産生的。
阿爾貝蒂娜剛出門,孤獨所具有的那種啟人心智的效能,俄頃之間就使我恢複了生氣;我也要在這剛開始的一天享受自己的樂趣。
可要是當天的天氣不僅不能喚起我對往昔的想象,而且也不能向我展示眼前的真實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