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我問德·蓋爾芒特夫人,她給介紹說是她侄兒,但我沒聽清他名字的那位風度翩翩的年輕人是誰,因為公爵夫人說這個名字時,盡管用她那低沉的喉音說得很響,但發音含混得很,我隻聽見”這位是……翁,羅貝爾……兄弟。
他認定他的頭蓋骨跟遠古時代的威爾士人是一模一樣的。
”後來我才明白她是說:”這位是小萊翁(萊翁親王,其實是羅貝爾·德·聖盧的内弟)。
””誠然,他是不是真有這樣的頭蓋骨,”她接着說,”這我可說不上來,不過他在穿着上的高雅情趣,可把那鬼地方給甩遠了。
我和羅昂一家在若斯蘭①那會兒,有一天我們去做禮拜,碰到好些從布列塔尼各地來的農民。
有個高大的鄉下漢子,萊翁家的一個佃戶,大驚小怪地瞅着羅貝爾内弟的那條淺色*長褲。
’你這麼瞧着我幹嗎?我敢打賭說,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呐,’萊翁對他說。
然後,因為那鄉下佬說他不知道,萊翁就接着說:’聽着,我就是你的親王。
’噢!’那鄉下佬一邊忙不疊地脫帽緻歉,一邊回答說,’我把您當作英國佬了。
'”如果我趁此機會,慫恿德·蓋爾芒特夫人再講講羅昂家的事(她的家族跟他們家時有聯姻的情況),她的叙述就會充滿一種矜憫的傷感情調,而且,就象那位真正的詩人邦比耶也許會說的那樣,”有股子在荊豆萁火上煎出來的荞麥薄餅的嗆人味兒。
”
①若斯蘭位于布列塔尼地區莫爾比昂省内的小鎮,以建于十二至十四世紀的教堂、城堡著稱。
關于那位迪洛侯爵(我們都知道這位侯爵晚年境況很凄涼,他失聰後常讓人把他帶到失明的H……夫人家去),公爵夫人跟我講當他的境況還稍好些時,他怎麼在蓋爾芒特圍獵之餘随随便便地穿着便鞋跟英國國王一起喝午茶,并不覺着這位國王比自己就特别尊貴些,而且顯而易見的是,他在這位國王面前半點兒也不感到拘束。
她把這一切描繪得惟妙惟肖,甚至還讓侯爵象自命不凡的佩裡戈鄉紳那樣戴了頂帶翎飾的火槍手便帽。
而且,即使在判斷某人的鄉籍這類小事情上,德·蓋爾芒特夫人也流露出很濃的鄉土氣息–這正是她的魅力所在–能夠說出人家出身在某省某地,從小生長在巴黎的女人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這一點的,在她從一幅頗有聖西門①韻味的肖像畫談到外省風光時,也常會如數家珍地報出安茹、普瓦圖、佩裡戈這些地名。
大衛·科波菲爾
①聖西門(1675-1755),法國貴族,撰有反映路易十四宮廷生活的《回憶錄》二十一卷,其中對人物的刻劃相當生動活潑。
咱們再回過來說德·蓋爾芒特夫人的發音和語彙吧。
所謂貴族氣質,那正是在這方面表現出它們真正的保守性*的。
這裡的保守二字,是在這個詞兒的那種有點稚氣,有點危險,那種對一切發展變化都深閉固拒,但同時又對藝術家頗有吸引力的全部涵義上來說的。
我頗想知道從前人們是怎樣拼寫Jean這個名字的。
收到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侄兒給我的一封信後,我就明白了這一點,他的簽名是–因為他是在哥達①受的洗禮,又在那兒頗有名望–Jehan(約翰)·德·維爾巴裡西斯,多了一個漂亮而累贅的、紋章學意義上的H,正如我們在祈禱書或彩繪玻璃上看到用朱紅或群青顔色*畫着的那個令人贊美的字母一樣。
①哥達,德國東部城市。
刊載歐洲名流家譜的《哥達年鑒》即在該地編纂出版。
可惜我沒法坐在那兒沒完沒了地聽她說話,因為我得盡量趕在阿爾貝蒂娜之前面到家裡。
不過,我也隻能一點一滴地從德·蓋爾芒特夫人那兒獲得我所需要的有關衣着的有用的指點,以便讓人盡着年輕姑娘合适的範圍,給阿爾貝蒂娜裁剪同樣款式的衣裝。
“比如說,夫人,上回您先在聖德費爾特府上吃晚飯,然後去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邸的時候,穿一身紅色*的長裙,配一雙紅鞋子,那真是絕了,看上去就象是一朵嫣紅嫣紅的花兒,一顆火紅透亮的寶石,那是叫什麼料子來着?年輕姑娘也能穿嗎?”
公爵夫人布滿倦意的臉,頓時變得容光煥發了,這種表情正是以前斯萬恭維洛姆親王夫人時那位親王夫人臉上有過的表情;她笑出了眼淚,用一種揶揄、探詢、欣喜的眼神瞧着德·布雷奧代先生,那位每逢這種場合必到的先生,此刻從單片眼鏡後面漾起一陣笑意,好象是對于在他看來全然由年輕人強自克制住的感官上的狂熱所引起的這種理智上的昏亂表示寬容。
公爵夫人的神氣則象是在說:”他這是怎麼啦?他準是瘋了。
”随後,她轉過臉來溫存地對我說:”我不知道我那天到底是象顆寶石,還是象朵花兒,不過我倒還記得,我是有件紅裙子:是用适合那個季節穿的紅色*綢緞料子做的。
年輕姑娘如果真要穿,也未嘗不可,不過您告訴過我,您的那位姑娘晚上從不出門。
可這長裙是晚禮服,平時白天出客是不能穿的。
”
最奇怪的是,雖說那個夜晚并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可是德·蓋爾芒特夫人除了她穿的裙子以外,已經把有一樁(我們下面就會看到)她原本該牢記心頭的事情都給忘了。
看來,對這些活動家(社交場上的人物都是些小而又小、不足道焉的活動家,但畢竟還是活動家)來說,他們的精神由于始終集中在一小時之後會發生什麼事情之類的問題上,因而幾乎無法再在記憶中存儲多少内容了。
比如說,常有這樣的情況,當有人對德·諾布瓦先生提起他前不久預言要跟德國簽訂和約,結果卻并無此事的這個茬兒時,他就會說出下面一大通話來,而其用意倒也并非轉移目标或為自己開脫:”您準是聽錯了,我根本不記得我說過這樣的話,再說這話也不象是我說的,因為在這種談話中,我總是出言非常謹慎的,對于那種往往隻是出于一時沖動,最終通常會釀成暴力行為的所謂驚人之舉,我是不可能去預言它會成功的。
毫無疑問,在相當長久的未來,法德兩國關系将會變得密切起來,這對兩國都有好處,在這筆交易中間,我想法國也是不會吃虧的,可是這個看法我還從沒說過,因為我覺得時機還不夠成熟,如果您要問我對跟當年的老對頭正兒八經地結盟作何看法,我的回答是那将是一步敗着,我們會因此蒙受重大的損失。
”德·諾布瓦先生說這番話的時候,他并沒有在說謊,他隻不過是太健忘了而已。
再說,凡是沒有經過深思熟慮的事情,凡是你通過模仿而得到,或者由于旁人的慫恿而接受的東西,忘記起來總是特别快的。
它們會起變化,而我們的記憶也會随之改變。
比起外交官來,那些政客就是有過之無不及了,他們對自己在某個場合所持的觀點可以忘記得幹幹淨淨,在有些情況下,他們的出爾反爾,并非有什麼野心勃勃的目的,而确實隻是健忘所緻。
至于社交場上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