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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第五部 女囚(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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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清早,我臉對着牆,還沒轉過身去看一眼窗簾頂上那條陽光的顔色*深淺,就已經知道當天的天氣如何了。

    街上初起的喧鬧,有時越過潮濕凝重的空氣傳來,變得喑啞而岔了聲,有時又如響箭在寥廓、料峭、澄淨的清晨掠過空曠的林場,顯得激越而嘹亮;正是這些聲音,給我帶來了天氣的訊息。

    第一輛電車駛過,我就聽得出車輪的隆隆聲是滞澀在淅瀝的細雨中了,還是行将馳向湛藍的晴空。

    但也許還在我聽到這些聲音之前,已經有一種更敏捷、更強烈的,不斷彌漫開來的東西,悄悄地從我的睡夢中掠過,或是給朦胧的睡意罩上一層憂郁的色*彩,預兆冬雪的即将來臨,或是讓某個時隐時現的小精靈一首接一首地唱起禮贊太陽光輝的頌歌,直到我開始在睡夢中綻出笑臉,閉緊眼睑準備承受耀眼的光亮,終于在一片熱鬧的音樂聲中醒來。

    說起來,我在這段時期裡簡直是足不出戶,隻在這間卧室裡感受着外界的生活。

    我知道布洛克曾經說過,他在傍晚來看我時,總聽見有說話的聲音;既然我母親遠在貢布雷,而他在我房間裡又從沒發現有旁人,所以他認定我是在自言自語。

    過了好久,等他知道阿爾貝蒂娜當時跟我住在一起,而且我把她藏起來,不讓她見任何人以後,他就聲稱他總算明白了,我在那段時間裡為什麼從來不肯出門。

    他錯了。

    但他又是情有可原的,因為每件事情,即便從情理上來說是勢所必至的,我們也沒法在一開始就把它的本來面目看得一清二楚;而有些人,往往愛抓住别人生活中某個确有其事的細節,就忙不疊地引出全然不是那麼回事的結論,或者根據剛剛發現的一丁點兒事實,就立時作出根本風馬牛不相及的解釋。

     此刻我在想着,我這位女友跟了我從巴爾貝克回來以後,就丢開了乘船旅行的念頭,在巴黎和我住在同一幢房子裡,她的房間跟我相隔不過二十步路,就在走廊盡頭,在父親的那間裝飾着挂毯的書房裡。

    每當夜深我倆分手的時候,她總要把舌頭伸進我的嘴裡,仿佛這就是我每天的食糧和營養品,世上有着那麼些肉體,我們為之所受的痛苦,最終會使我們享受到一種精神上的愉悅,她的舌頭就有這麼一種近乎神聖的品質。

    作為比較,我馬上聯想起的并不是承蒙博羅迪諾隊長允許讓我在兵營度過的那個夜晚,他的好意所能治愈的畢意隻是一種短暫的苦惱,我想起的是父親讓媽媽來睡在我旁邊的小床上的那個夜晚。

    每當生活又一次要将我們從看來無法逃避的痛苦中解脫出來的時候,它往往是在種種不同的,甚至完全相反的情況下這麼做的,以緻我們在看清它所賜予的恩寵的那會兒,不免感到其中似乎有一種渎聖的意味! 阿爾貝蒂娜從弗朗索瓦絲那兒聽說,我把窗簾拉得緊緊的呆在黑黝黝的房間裡,但是并沒有睡覺,她就放心大膽地洗澡,不怎麼怕在她那間盥洗室裡弄出聲音來了。

    這樣一來,我也常常不再多等一會,就提前進我那間跟她毗連的舒适的浴室去洗澡。

    從前有過一位劇院經理,花費了好幾十萬法郎,用真的綠寶石星星點點地鑲嵌在紅角兒扮演皇後坐的寶座上。

    俄國人的芭蕾舞卻教會了我們,隻要燈光打得恰到好處,單憑光線的閃爍就能變幻出同樣奢華奪目,然而更絢麗多姿的奇珍異寶來。

    這種相對來說已經是非物質的裝飾雖則美妙,但是當早晨八點鐘的陽光傾瀉進來,使一個要睡到中午才起床的人所見到的日常的一切頓時熠熠生輝的時候,那景觀卻顯得美妙得多。

    兩間浴室的窗子,用的都不是光玻璃,而是一種老式的磨砂玻璃,為的是讓人從外面瞧不見裡面。

    陽光驟然照亮了蒙着薄紗似的玻璃,給它們抹上一層金黃|色*,沐浴在這舒适的陽光中的,仿佛不再是長久以來被雷同的生活節奏所湮沒的我,而是一個更年輕的我,我陶醉在回憶之中,宛如置身于空曠的大自然,面對染成一片金黃的樹從、甚至耳邊還依稀有一隻鳥兒在鳴啭。

    這是因為我聽見阿爾貝蒂娜在反複不停地哼着一支歌: 心中的憂傷本就瘋瘋癫癫,三國演義 誰聽它傾訴,誰就更加瘋癫。

    ① 我太愛她了,對她的這種糟糕的音樂趣味,我隻是挺快活地笑了笑。

    這支歌,去年夏天曾經叫邦當夫人喜歡得不得了,但沒過多久她就聽說這是首愚蠢無聊的歌曲,從那以後她逢到有客人來的時候,就不叫阿爾貝蒂娜唱這支歌,而讓她唱: 一支告别歌從騷亂的心間湧出,② 它也變成了”這個女孩讓咱們聽得耳朵起趼子的一首馬斯内的老曲子”。

     ①法國通俗作曲家泰奧多爾·博特雷爾(1868-1925)的《風笛》中的疊句。

    
②法國作曲家朱爾·馬斯内(1842-1912)的《愛情詩篇》中的一個樂句。

    
一片烏雲掠過天際,掩蔽了陽光,我看着那遮羞的壓花磨砂玻璃黯淡下去,融進一片灰暗之中。

    兩間盥洗室的隔闆很薄(阿爾貝蒂娜的那間完全一樣,也是一間浴室,以前媽媽在時,因為怕有聲音吵我,從來不使用,好在她在我們的套間的另一頭還有一間),我倆在各自的盥洗室裡洗澡時,可以彼此交談,除了水聲,不會有别的聲音打斷我們的談話,這種親昵的感覺,住旅館時由于住所狹小而又貼得很近,常常可以體味到,但在巴黎就很難得了。

     有些個早上,我就這麼躺在床上,盡着性*子做我的白日夢,因為我吩咐過,我沒打鈴誰也别進我的房間,而裝在床上方的拉線開關又裝得很不方便,總是要找好半天才能找列,往往我找着找着就不耐煩了,甯可一個人在床上躺着,這一來就幾乎又要睡上一覺。

    這并不是說我對阿爾貝蒂娜住在這兒漠不關心。

    她跟那些女友們的分手,使我的心得以免受新的痛苦,讓它能在一種假寐中得到休憩,來愈合它的創傷。

    然而,她帶給我的這種甯靜,卻并不是歡樂,而隻是一種減輕痛苦的撫慰。

    這樣說,并不意味着我沒有從這甯靜中重嘗我曾因過于強烈的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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